入夏的天氣,難免乏困,尤其是午時飯後日頭升到了頭頂,悶熱而又枯燥。
青湖郡蕭家的門庭前不知來過了多少看似樸素的馬車,這些衣著樸素與百姓無異,打著串門或是求教的名號處處提防的人,讓這在郡內已是如日中天的蕭家士族更顯得門庭若市。
還記得年前監察御史前來郡內考評當地官員,蕭家那兩位分管兩輩字族人的家主在迎接過御史大人後,數日閉門,就連平日在郡內作威作福慣了的蕭三公子都一時沒了蹤影,塵土飛揚了一整年的青湖郡平靜了沒幾日,等到那位御史大人回京後,街道又變得塵土飛揚,蕭家也大開門庭,那些郡縣老爺也紛紛上門,與蕭家那兩位家主言語客套中,難免影射幾句,蕭家有一位在朝廷混得風生水起的得意子弟,年終考評這種緊要關頭,也不在京城多替這些郡縣老爺們說說好話。反觀蕭家這兩位老狐狸成精的家主,對待這些看著自家出了一位皇朝謀士才上門送禮巴結的郡縣官員,是喂不飽的老饕,金銀珠寶放在眼前是笑呵呵,可轉過臉便是無情無義。
今日午時飯後,蕭家後院一座用來避暑的院子中,池塘一畔一棵大槐樹下,一位留著山羊鬍的中年手端著魚食盒,正往湖中扔著魚食逗這滿塘的錦魚兒,身後有一方理石打造的圓茶桌,桌上擱著一罐某位本地官員特意送來的鳳鳴山古鎮龍井,一位身姿圓潤樣貌可佳的年輕丫鬟低頭站在茶桌旁等著侍奉。在中年頭頂不到一尺的地方,老槐樹垂下的枝丫上掛著一隻紫竹鳥籠,籠中是一隻金色羽毛點綴幾縷紅色絨毛的金絲雀,若是去過國子監右祭酒嚴昆在京城的那座私宅,在後院廂房門前的廊下,便能見到與這隻一模一樣的一隻金雀兒。
中年逗著池中錦鯉呵呵作樂,待到沒了雅興,這才將魚食盒中的魚食兒全部傾倒入池中,見手中空盒放在茶桌上礙眼,便索性也扔入了池中,身邊丫鬟看著池中那些一條就足夠家中老父親幾年吃喝的錦鯉爭相搶食兒,眼看著這些只顧貪嘴卻不知會吃撐死的魚兒可惜,好心提了一句:“老爺,那有的魚兒都快要吃撐死了。”
中年看都沒看池中為搶食而翻騰個不停地錦鯉,只是手指敲桌示意丫鬟倒茶,說道:“聰明的魚兒不會讓自己活活撐死,只有那些見利眼開,沒有頭腦的才會憋屈的死,死不足惜。”
丫鬟意識到自己多嘴,為中年倒好一杯茶後便退到一旁,不再言語。
這時家中一位奴僕傳話前來,在中年耳邊低語幾句,勾起了中年的幾分笑意,中年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略帶些苦澀的茶水,走到掛在枝丫上的鳥籠前,看著在籠中不停跳來跳去的金絲雀,說道:“長林被人揍得鼻青臉腫的回家,又被砍了一隻手,這是擺明了打我蕭家的臉,可人家打了你,你又能怎樣,人家是奉皇命出行,又有人在背後撐腰,難不成也砍人家一隻手?萬幸不是秦屠子,要是那無德匹夫,怕是此時兵馬已經把蕭家圍得水洩不通了。”
傳話的奴僕在一旁問道:“老爺,那這人是見,還是不見?”
中年瞪了這耳拙的奴僕一眼,沉聲道:“見什麼見,一個黃毛小子,還要我跪在門前迎他不成?”
奴僕被中年這一個眼神瞪得瑟瑟發抖。中年伸手使勁一拍鳥籠,金雀兒在籠中不停撲稜著翅膀,中年說道:“就算我蕭篤胤不見,他蕭奉翮也是要見的。”
奴僕明白了中年人意思,也就退下。中年人欣賞過籠中受驚亂飛的金雀兒,斜眼看向一旁的丫鬟,冷聲道:“去告訴三夫人,她生的*玩意兒這幾日要是敢踏出蕭家半步,我就打折他的腿!”
丫鬟應聲退下,中年轉過身站在池塘邊,看著水面上已經有幾尾翻白肚的死魚,冷笑一聲自語道:“真是有意思啊!”
此時前院正廳,捧著書卷在讀的蕭奉翮揮了揮手示意身邊搖扇的侍女退下,將手中書本合起,在蕭奉翮身前,正廳中還站著一人。
蕭奉翮放下手中書卷,端起一旁的茶碗抿上一口,喝茶時抬眼看了眼面前這位年輕人,隨後放下茶碗問道:“趙家都已經落敗,你又身無分文,離了蕭家之後打算去往何處?”
年輕人衣著樸素,站在這金玉滿堂的蕭家,就宛如街角的乞丐,此時年輕人面無神色,說道:“稷下學宮,聽聞邵北的那位二郡主去了學宮當稷下先生,正好去看一看。”
蕭奉翮又拿起書卷,看著書卷問道:“去不去國子監?”
年輕人發笑:“志向入仕的人才會去國子監,我對當官沒興趣。”
蕭奉翮嘆息一聲道:“你是有才學的人,留在蕭家,將來些許能幫襯著讓你做個州官,可你對仕途沒興趣,可惜了你一身本事,要是在京城,就算現在不能比肩張首輔,那也是遲早的事。”
年輕人沒有言語,只是面帶笑意。
蕭奉翮又道:“蕭長林平日裡對你多有欺辱,這我也是今日才得知,你若是因此不肯留在蕭家,我雖分管南字輩的家中子弟,但也能將蕭長林逐出蕭家。”
年輕人對著蕭奉翮作揖道謝:“這麼多年承蒙家主厚愛,對小生多有照顧,可惜小生胸中無志,自認留在蕭家對家主甚感愧疚,這才決計離開,數年來扶持之恩常記於心,恐怕小生難以回報。”
蕭奉翮沒有對年輕人這套說辭給出什麼回覆,而是再度合起書卷,問道:“那你從稷下學宮出來之後,打算去哪兒?”
年輕人回答:“天下這麼大,隨便走,走到哪兒,就是哪兒。”
蕭奉翮又嘆息一聲,揮揮手道:“既然你要走,我也留不住你,那你便走吧!”
目送著年輕人離開之後,從蕭奉翮身後的隔斷後面走出一位中年,中年與蕭奉翮年齡相差無二,只是比較蕭奉翮的八字鬍,留了一撮更像官老爺的圓胡。
中年人手中捏著一柄團扇,從隔斷中走出來後直接在一旁的椅子上一坐,搖著扇兒說道:“若真要讓這人走,可是留不得活口的主兒。”
蕭奉翮眯眼道:“依你看,這人的才學,有多高?”
中年人笑道:“你說人家能夠與張首輔比肩,都是看低了人家。此人的才學,能夠並肩四大名士,指不定哪天,就突然成了五大名士。”
蕭奉翮說道:“當初領他來到蕭家,一是看他可憐,二是他的確有些本事,說不定能養成自家人,若如你所說,當真是能夠與慕容涿,紀秋寒並肩的人,就算再怎麼惜才,此人也留不得。”
中年人轉手把玩起手中的團扇,意味深長的說道:“當年柳溪亭路過蘭眙府,與當地士族起了衝突,這個當地士族看中柳溪亭的才華,便想收入囊中,可柳溪亭不是短志之輩,不告而別,這個當地士族考慮再三後起了殺心,派人追到柳溪亭後還是動了惜才之心,可最終換來的,是家破人亡。”
蕭奉翮明白中年話中的深意,捋了捋八字小胡,笑道:“奉禕,這你不用擔心,那趙家小子不是柳書生,我蕭家,也不是優柔寡斷的當地士族。”
蕭奉禕聽後起身,說道:“邵北那位世子親自登門,蕭篤胤不出面,這爛攤子就得你收拾了。”
蕭奉禕離開正廳後,蕭奉翮面色逐漸沉重,許久之後才緩緩起身,重重的嘆息一聲朝著府門走去。
蕭家府門外,一輛馬車剛走不遠,便又有一輛馬車停在府門前,從清早到正午連吃飯都抽不開身的迎客夥計,此時懶散的坐在蕭家齊膝的門檻上,一手託著腮幫,眼神低迷,在這夏日枯燥乏味的悶熱中,沒有一絲精神氣兒,就像是抽了大煙精神萎靡。
馬車剛停下時,迎客夥計便注意到拉車的馬匹,在這蕭家府門不知代替家主迎接了多少仕官豪紳,可那些不管是官老爺還是富豪貴紳,拉車的馬匹頂多算是名貴,值錢貨,可這一匹毛色深紅四肢健碩的馬匹,自認見過些仕官豪紳奢侈世面的迎客夥計,卻是頭一次見,在這之前,從未見過光看一眼便覺四肢渾然有力的馬匹。
從未出過青湖郡的迎客夥計,自然不知曉這是邵北馬場用來抵禦遼人鐵騎的戰馬。
迎客夥計誤以為來人必定是個大人物,起碼在這青湖郡是個大拇指,顧不得餓得頭暈眼花,急忙起身跑到門前臺階下,低頭彎腰,一臉笑意,等著馬車中的這位大人物。
可當駕車的背劍漢子撩起車簾時,迎客夥計臉上的熱情笑意頓了頓。怎是一個年紀比自己還要小上些許的年輕人?平日裡來這蕭家的,不都是些年到中年的官老爺和一些體態臃肥的富家豪翁嗎?
就在迎客夥計心中訝異這年輕人跑來蕭家作甚時,一個年輕士子大步從蕭家走了出來。
秦熠川剛下馬車,便與這衣著寒酸的年輕士子來了個兩眼相對,秦熠川認出他是昨晚遊船上輩受欺辱的年輕人,以為只不過是個寄人籬下的窮酸書生,本不以為意,卻不想這年輕士子徑直朝著秦熠川走來,然後作揖道:“趙玄敬,有一事相求!”
秦熠川剛站穩腳步,那迎客夥計剛剛上前準備開口說話,便被這突然來的一句給打斷,秦熠川掃了一眼這年輕人,問道:“你我互不相識,街上隨便找著一人,就說有事相求?”
自稱趙玄敬的年輕人說道:“在下有一事,只有世子殿下能夠幫忙。”
這話一出,對秦熠川身份各種猜測的迎客夥計頓時驚住,眼神慢慢看向一旁的趙玄敬。原本以為這人要麼是哪家的紈絝子弟,要麼就是哪位官老爺的家中公子,揮手千金囂張跋扈慣了,可此時這趙玄敬卻稱呼這年輕人為世子殿下!
自打出了邵北,秦熠川一路走來雖說算不得處處低調,卻也沒有處處端著世子殿下的身份,可這年輕人竟然一眼便認出自己,這倒勾起了秦熠川些許興趣,於是假意清了清嗓子,端了端此時並不怎麼像世子殿下的架子,問道:“你怎麼就料定我是那邵北世子?”
趙玄敬說道:“昨日在青水湖初見殿下,在下便認出您是邵北世子,蕭家因為出了一位皇朝謀士,且不說在這縉州,就算是南北十九府,也極少有人敢直接得罪蕭家,蕭長林雖說是個紈絝子弟,卻也是蕭家之人,殿下直接砍了其一隻手,敢這麼明目張膽的得罪蕭家,除了京城皇子和藩鎮世子之外,就剩下那些手握重權的權臣,世子殿下奉皇命出行斬龍脈,縉州是必經之地。”
秦熠川聽他說的頭頭是道,倒也不差,一個寄人籬下的寒酸書生,能知曉這些倒也不易,說明還是有些本事,便打算聽聽他有何事相求,便問道:“說吧,你有何事?”
趙玄敬說道:“在下聽聞邵北二郡主去到稷下學宮做了稷下先生,想去慕名拜訪,只是不知如何才能見到二郡主,還請世子殿下替在下出個法子。”
此時的那位迎客夥計,已經跪倒在地,頭緊貼著地面瑟瑟發抖。在迎客夥計眼中,這位邵北世子可是真正的魔頭,自家的蕭三公子與之相比,不及其絲毫。
秦熠川原本以為趙玄敬會有什麼難處相求,卻不想只是要去稷下學宮找二姐,卻又怕二姐不見他這個無名之輩,這才找上了秦熠川。
苦笑一聲,秦熠川說道:“真搞不明白你們這些人是怎麼想的,我都處處避著我二姐,你們倒好,想方設法的往跟前湊,你們這些文人棋士,是不是都多少有些受虐傾向?”
趙玄敬笑道:“二郡主才華冠世,若能被指點幾分,受益匪淺。”
秦熠川挑了挑眉頭,說道:“想見我二姐也不是沒有法子,我教你一個辦法,都不用你去找,我二姐自己就會來找你。”
趙玄敬好奇秦熠川有什麼辦法,往前邁了一步,只見秦熠川在趙玄敬耳邊竊語幾句,這位趙士子頓時臉色大驚。“這……是否有些不妥?”
秦熠川揮揮手笑道:“無妨無妨,到時候你只管拿我做擋箭牌便是。”
趙玄敬面上泛起幾分笑意,作揖道謝之後,便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