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城中有不少傳言流出,多是與當年崔家在吃人谷中的鑄刀堂有關,流言傳遍,自然離不開那些玄乎其玄的人鬼神說。
城外的小村,王淞與崔衍自吃人谷中回來之後,便先行來到秦韜住處,畢竟現在經手的案子與十年前的命案有關,那時的王淞還並沒有躋身官場。自從韓珧升官之後,嘉寧郡的官場都經歷了一次大換血,如今唯一知曉當年處理命案的全過程的,只有秦韜一人。
秦熠川侍奉在屋外,屋中王淞嘆息道:“當下是寸步難行。”
秦韜笑道:“如今此事已然與當年的命案掛鉤,畢竟關乎你上司韓珧的名聲,當務之急,應是先控制住局面,免得此事傳到朝廷,與你與韓珧,都無益。”
“可此事終究是要歸入鎮北司卷宗,韓大人當年的遺漏,早晚要上報朝廷。”王淞言道。
秦韜將桌上的茶碗推到王淞面前,笑言一句:“茶水要涼了。”
王淞看秦韜一眼,端起茶碗小飲一口,茶水入口十分的苦澀。秦韜說道:“這就要看你這幾年在官場得來的閱歷如何,此事朝廷是早晚要知,但是早知與晚知,還是有些差異的。”
王淞雙眼細眯,有些不解,問秦韜道:“是要我辦成了這案子,然後拱手讓給韓大人?”
秦韜意味深長的看一眼王淞,笑道:“若是之後上報朝廷的是你王淞糾察此案,查出韓珧當年的過失,以皇宮裡那位的脾氣,韓珧定要被降職,到時候你手下是昔日的上司,你管得了嗎?如果上報朝廷的是韓珧糾察此案,查到自己當年的過失及時補過,韓珧身為鎮北司總指揮頂多受些責罰,你雖明面毫無功勞,可在韓珧心裡就是欠你一個人情,如今朝廷大大小小的官員都擠破了腦袋往京城裡鑽,如若哪天韓珧得幸去了京城,這鎮北司總指揮的位子,能歸誰?”
就在這時,從院外突然跑進來一位御統府衛,見王淞就在此處,氣喘吁吁的在院中拱手言道:“稟報大人,衙門急案!”
王淞一聽是急案,趕忙起身匆忙告辭。
秦韜看著王淞匆忙離去,食指不時輕輕敲打著桌面,見秦熠川站在門外,於是問道:“方才說的,你可都聽到了?”
秦熠川點點頭:“侄兒都聽到了。”
秦韜嘆息一聲,說道:“身居廟堂步步驚心,一個遠離朝廷的鎮北司副指揮都尚且如此,更何況是你爹那樣深受皇恩又官居秦相的藩王,一步走錯便是性命攸關,他日你若世襲了王位,切要牢記眼觀大局慎小謹微,不可自鳴得意草率從事!”
秦熠川微微低頭。“侄兒謹記。”
王淞與前來的御統府衛一同回城時已經瞭解到崔家發生之事,在回去鎮北司分舵衙門時專程去了一趟崔家。得知王淞前來,出來迎接的不是崔衍,而是今早去往吃人谷時一直陪同在崔衍身邊的崔疇,得知崔家已經將兩具屍首移交鎮北司衙門,而崔衍此時儼然墮入在喪子之痛中萎靡而無法自拔,在崔家沒有過多打擾,王淞便趕回了鎮北司。
如今案情事態突發惡劣,出於顧慮王淞並沒有悉數全部告知郡府公堂,告知時也只是說崔家因世仇而惹來災禍,將近幾日的巡城事務移交給郡府,便帶著城中僅剩的御統府衛徹查此案。
今日之事已經傳遍了整個嘉寧城,大街小巷茶館酒樓,犄角旮旯到處都談論著崔家之事,這潛移默化之間,已經少有人再說起近日來牽扯起的當年崔家鑄刀堂中發生的命案。
夜深子時,夜空中月光揮灑而下,秦熠川提著秦刀趁夜色偷偷溜出村莊,出了村莊一直往西走踏上一條鄉間小道,朝著吃人谷走去。
在離吃人谷還有不到一里的距離時,遠處山谷突兀在夜色下猶如一道屏障擋在眼前,山谷上方夜雲正濃。
秦熠川坐在路邊的樹樁上歇腳,左右環顧一圈,雙手按住刀柄,刀鞘末端抵著地面,突然嘴角上揚,開口說道:“跟了這麼久,也該出面讓本世子瞧一眼了吧?”
周圍一片寧靜。秦熠川說道:“從剛到這嘉寧郡,本世子就知道你潛藏在我身邊,沒必要再躲著了。”
話音剛止,有腳步自身後傳來,秦熠川轉身,是一位腰間挎雙刀的男子。這男子在秦熠川面前拱手半跪在地,恭敬言道:“東隋祝家刀傳人祝秋,見過世子殿下!”
秦熠川揮揮手,示意他起身,問他道:“就你一人?”
名叫祝秋的男子起身點頭。秦熠川咧嘴苦笑道:“我這二姐,對我還真是放心啊。”
名叫祝秋的男子一直暗中跟隨著秦熠川,自然知曉秦熠川是要去吃人谷,於是此時突然開口:“在下奉二郡主之命前來護殿下週全,恕在下多言,還請殿下止步於此。”
“那日在谷口,出現在我身後的人是你?”秦熠川沒有理會祝秋的勸誡,直接問道。
祝秋搖頭道:“並非在下。”
原本以為那日是隨行來的王府鷹犬,可當聽到面前男子的這句話時,秦熠川心中不禁一陣後怕。生在王權家,又是全天下最為彪炳,號稱麾下鷹犬萬千的邵陽王府,秦熠川從小就親眼目睹過那些江湖上窮兇極惡之徒的陰險面孔和惡毒心腸,什麼剝皮抽筋挖心取肺根本不在話下。
祝秋自秦熠川的神情中讀到了一絲恐懼,頗有藉慰意思的說道:“但那人好像並沒有對殿下您起殺心。”
在旁人聽來,這只是身邊扈從為讓受驚的主子寬心而所說的一番話。可對於秦熠川來說,這份藉慰中更多的,是同情與可憐。
雖然貴為邵北世子,可在偌大的王府偌大的邵北,除了親人和孃親生前留在棲鳳居中的幾位丫鬟之外,那些邵北軍伍中的將軍士卒,洛城中的那些平民百姓,甚至是王府中的那些下人僕役,有誰人曾正眼瞧過這個世子殿下一眼,就因他紈絝敗家,就因他是當今天子指婚要入贅皇室的公主駙馬!世人皆知當年王妃徐仙卿在朝堂之上憤然反對入贅婚事;世人皆知邵北王位除世子之外再無他人。可他已然與一地藩王失之交臂。
夜色下的小道幽深而寂靜,秦熠川坐在樹樁上一隻手中提著秦刀,嘴角上揚道:“這幾日發生的事,你知道多少?”
“在下知曉的不多,只是那日與那人交過手,其實力雄厚,是江湖上躋身一品大神元的高手。”
雖然平日裡在王府中沒少見這位被世人稱為天下第一紈絝的世子殿下,但那時也只是遠遠看見個模糊輪廓。今日得以走近一瞧,雖說這邵北世子紈絝敗家,但長相卻十分俊秀,尤其是那一雙好似帶著一抹淡妝的丹鳳眼,與畫像中的邵北王妃極其相似,柔和卻又不失鋒芒。甚至提刀的舉手投足之間,還透著一股其父邵北王的霸氣。若不是紈絝敗家,放在這天底下也定會是可賽嬌娥的俊哥兒。
可皮囊好看終是無用,如今這嘉寧郡明面上只是掀起些許細小浪花,可暗地裡卻早已風起雲湧。邵北世子的名頭再怎麼權貴也不過是一顆軟柿子任人拿捏,在這局面跌宕的嘉寧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儘管秦熠川問起來,祝秋就算知曉些什麼,也斷然不會說出口。
秦熠川知曉這些王府鷹犬內心中對自己的看法,也知曉此時站在自己面前的此人心中如何想,見他不肯說,於是便開口:“崔家在嘉寧郡是有些名聲,但在整個天下江湖卻連名號都排不上,雖說如此不堪,但崔家一百多號習武之人也不是擺設,在一百多人的眼皮子底下殺了崔家少爺又送去一百三十六口棺,殺人事暫且不說,光是一口氣送去一百三十六口棺,就算是凌駕江湖的武林至尊也不曉得有這能耐,所以這衝著崔家來的,應該是那些江湖上刀尖舔血拿錢替人消災的殺手死士。而崔家一個小世家能夠讓那些別人花重金僱傭的殺手大駕蒞臨,我猜肯定是與當年崔家鬧出來的動靜有關,那塊挖出來的石頭,遠不止一塊玉石簡單吧?”
祝秋聽的眉頭緊皺,看一眼面前的這位少年,後者卻一臉笑意的望向自己。的確是出乎祝秋的意料,看來這邵北世子也並非世人所說的那般不堪。
既然秦熠川已經將崔家發生之事的原由大致說了個差不多,祝秋只好說道:“的確不簡單,否則也不會前來這般陣仗的人馬。只是這嘉寧郡原本就有江湖勢力的暗樁所在,既然有外人插腳,便自然有人出面收場。”
秦熠川聽得出祝秋話中的遷就和敷衍,微微笑道:“此地的暗樁是朝廷的佈局,是為了協助鎮北司監視邵北,朝廷從來都不干涉江湖上的恩怨之事,好心出來給潦草擦擦屁股,糊弄過去就算不錯了,誰人會出來收場?”
祝秋頓時被問得啞口無言。
秦熠川咧嘴一笑,繼續道:“因為有鎮北司在,整個義凌府但凡是惹出人命的案子郡府都不會管,統統交由鎮北司過手。你說的暗樁,其實是朝廷諜子那些潛伏在暗處的御統府衛,這些人只聽命於京城裡的那位韓大太監,其他人是沒有權力調動的,如果有人出面收場的話,那個叫王淞的副指揮也不會帶著崔家的人去查案。”
秦熠川看一眼此時無話可說的祝秋,帶著笑意接著說道:“鎮北司分工很明確的,為了慰服各大藩王,平日裡露面的只是幹些像緝捕治安這種雜活的雜役,真正搜查情報的是藏在暗處的府衛,這些人可都是實力等同於江湖一流高手的人物,連這些人都不出面收場,誰會來收場?你說那日在谷口跟蹤我的人對我並無殺心,其實只不過是鎮北司的一位御統府衛,我好歹曾是當今皇帝賜婚的公主駙馬,鎮北司自然得掂量著來。京城裡那位皇帝身邊的大紅人,麾下府衛各自潛伏在四處情報機構。韓珧雖說是鎮北司的總指揮,但其說話的分量也只能對那些打雜的雜役有用,至於暗處的那些御統府衛,怕是這位總指揮還得看人家的臉色。”
意味深長的看一眼祝秋,秦熠川笑道:“從小沒少被我二姐抓去下棋,雖然只是個破棋簍子經常捱打捱罵,但觀局看勢我還是懂一些的,所以,你可別真拿我當傻子來看。”
祝秋臉色瞬變,急忙半跪在地,語氣懇摯的說道:“在下只是顧忌這其中對殿下會有所不利,故不敢讓殿下輕易冒險。”
看著此時半跪在面前的祝秋,秦熠川嘴角上揚,笑問:“顧忌什麼?”
祝秋照實言道:“在下顧忌這幫人名面是為崔家,實則是為殿下而來。”
秦熠川雙眼細眯,沉思片刻點點頭,笑道:“不愧是我二姐選中的人,果然心思縝密。”
說罷,秦熠川站起身,提著刀繼續朝著吃人谷走去。
祝秋眼看秦熠川並無就此止步的心思,想要再出言勸誡,可話到嘴邊還是沒有說出來,只是挎著雙刀默默的跟在其身後。
秦熠川明白祝秋的難處,被派到此地暗中保護自己,怕是那些王府中的鷹犬都不知多少次在背後議論過他有多點背,與其保護像自己這樣手無縛雞之力的主子,還不如被派去做些刀尖舔血的殺人活來得痛快。若此番等到回邵北,秦熠川能全身而退,祝秋頂多是得到一部王府摘月樓中失傳已久的刀法秘笈;邵北王素來對子女極為寵溺,若秦熠川出個什麼差錯,祝秋回到邵北王府,怕是保命都難。
走在祝秋前頭,秦熠川問祝秋:“你的實力,在江湖上能排到什麼地位?”
身後祝秋說道:“回殿下,勉強一品神元。”
秦熠川點頭嗯了一聲,有些好奇的問道:“那日你與那人交手,都是江湖上的一流高手,可否能夠五五開?”
祝秋搖頭:“在下與那人交手不多,其也使刀,但使的是西楚已經失傳的縱刀術,縱刀術橫練霸道,在刀術拼殺中幾乎無人可敵,如若真與那人廝殺,在下以雙刀術贏他的把握,只有四成。”
西楚縱刀術,秦熠川在一些古籍中有所瞭解過,其刀刀為縱不為橫,配上昔日西楚江湖上獨有風采的闊重楚刀,每一刀皆有百斤的重量,曾經叱吒江湖的確是鮮有人能夠與之匹敵。
但天下江湖武功無數,根本沒有無敵一說。
秦熠川笑道:“這天下的武功數之無數,層出不窮,哪有什麼真無敵。這縱刀術是橫練霸道,但無人可敵的前頭,不也還有個幾乎嗎?”
幽靜的鄉間小道上,一前一後的腳步聲。祝秋說道:“從古至今匹敵過縱刀術而不落下風,甚至破招取勝的,屈指可數。”
秦熠川不禁有些好奇,朝後瞥一眼,問道:“屈指可數?有些誰人?”
祝秋一一說道:“徐家蕩魔劍、道宗請神劍、地仙道人祁通緯所創潮聲刀、西楚劍皇的扶風劍、歲寒仙府的轉魄劍,以及王妃生前所創的諸等絕學。”
祝秋說罷,猶豫片刻又說道:“還有我祝家刀的橫縱雙刀術。”
秦熠川有些疑惑,但隨即又恍然大悟,笑道:“原來是王府昭雪臺守閣人祝嶸那老頭,既然你們同是祝家人,又同使雙刀術,為何你不敵這縱刀術?”
祝秋有些為難,但還是說道:“祝家刀分為橫向、縱向以及橫縱雙刀,在下所學的,是橫向。”
秦熠川轉頭看一眼此時頗是難為情的祝秋,咧嘴一笑道:“橫向雙刀,足夠了。”
鄉間小道上,兩人緩緩朝著吃人谷走去。遠處突兀的山谷上方,厚重的夜雲一線遮天,朝這邊平鋪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