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凌府,地處中原西北,與邵北一山之隔,因洛水於此地匯入帝江而地域豐饒,古言北上關外御遼,義凌府便是晉陽北上西北沙場抵禦遼人唯一的必經之路。
義凌府嘉寧郡,與邵北只有一座關山之隔,過了關山,便是關外邵北,陽春三月,陽光明媚鳥語花香,嘉寧城內的一處街角圍滿了過往的行人,新來湊熱鬧的擠不進這人群裡頭,便向周圍人打聽,這一打聽才知道是街角發生了衝突。
聽路邊酒館裡的夥計說,嘉寧城崔家少爺偶得一把好劍,在酒館裡大肆張揚炫耀,看中鄰桌几位道宗弟子中一位弟子的佩劍,便要與之交換,更是揚言花重金買劍,道宗弟子不允,崔家少爺便要搶,於是兩方發生了衝突,惹來街道上來往的路人圍觀。
崔家是嘉寧郡中數一數二的武學世家,雖不及江湖上的那些名門正派,但在郡內也算是舉足輕重。道宗身為道家正派,常年派門中弟子下山行俠仗義,在江湖上名聲大好。崔家少爺平日裡囂張跋扈,今日更是欺壓到道宗弟子頭上,圍觀的路人多是對其各種詬病指點,反觀道宗弟子,從始至終心平氣和從容不迫,與大張旗鼓一言不合便要拔劍傷人的崔家少爺相比,江湖大派的隱忍與大度顯而易見。
人群最裡頭,帶著數名家中護衛的崔家少爺欲奪寶劍不得,氣急敗壞之下口無遮攔道:“我崔家家傳金刀威震四海,今日搶你的劍,是給你臉面,識趣點,就把劍交出來,不然你爺爺的拳頭可不長眼!”
對面道宗弟子沉心靜氣,拱手言道:“閣下,恕在下恕難從命。”
崔家少爺朝地上啐一口唾沫星子,招呼身後的護衛,指著道宗弟子吆喝道:“給臉不要臉,給我往死裡打!”
身後護衛本還有所忌憚,畢竟對方是道宗弟子,但見自家少爺舉著拳頭招呼上去,生怕吃了虧,便也沒敢怠慢,紛紛衝了上去。
道宗弟子本就只有兩人,就算有些武藝,也難招架對面七八人齊擁而來,被打得步步後退。
這崔家少爺雖是一個紈絝公子哥,可手勁卻著實不小,猛撲向前狠狠一拳打向道宗弟子的鼻樑骨,將其打倒在地。
人群的最裡邊,有一個衣著樸素的少年,蹲在最前邊看的津津有味,當看到道宗弟子被崔家少爺一拳打得人仰馬翻時,竟還蹦起來拍掌叫好,吆喝著喊道:“打得好,行賞!”
這少年說著,手不自覺的摸向懷裡,當發現全身上下沒有一兩銀子時,十分尷尬的掃一眼周圍異樣的目光,灰溜溜的溜了出去。
在旁人看來,這只不過是一個無知的少年不懂世事。圍觀的路人中有人見過這少年,與身邊人說道:“那小子不是秦韜從邵北來的侄子嗎?聽說老爹是邵北的大官。”
身邊人一瞧少年一身窮酸樣,鄙夷道:“就那窮樣能是什麼大官,跟秦秀才一樣,滿身的窮酸味!”
……
秦熠川溜出人群,一路轉悠著朝二叔家走去。二叔秦韜是與秦稷一同長大,但兩人沒有任何血緣關係,準確說秦稷是二叔秦韜父親認養的義子。當年秦韜的父親貴為義凌府知府,卻因多病早早離世,秦稷因整日遊手好閒被送去了軍伍,秦韜酷愛聖賢之學便在郡府裡謀個一官半職,等到秦稷在邵北混的風生水起,秦韜便辭去官職在家中做個閒來務農的窮書生,秦稷曾多次要秦韜去到邵北,但都被秦韜以無心仕途留鄉種地的藉口推辭。秦韜為人沉默寡言,從不向他人提及秦稷,所以久而久之,人們只知道秦韜是一個窮書生,也漸漸忘了當初那個策馬翻過關山去邵北的無名小卒。
二叔秦韜家住城外一里的小村裡頭,家境清寒,秦熠川初到義凌府時,第一眼瞅見這個素未謀面的二叔,就知道日後的日子恐怕不好過。秦韜年過中年,性格拘謹苛刻,舉手投足透著一股子嚴厲和傲氣,特別是那一張十分消瘦的長臉,極少有笑的模樣。
環境變了,生活也就變了,沒有了在洛城時的大少爺姿態,沒有了下人僕從的簇擁,再也不能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什麼事都得自己親手勞煩。僅管小時候在孃親的教導下學過不少書籍和為人處世的道理,但秦韜還是各種挑毛病,什麼吃飯不能出聲,不能左顧右盼;做事不得慌張,不能急於求成…
秦韜對秦熠川極為嚴厲,每次背書時都是手拿戒尺在面前來回踱步,一有分心或是背錯,竹板做的戒尺便會毫不留情的打下來。
今日跑去城內,秦熠川是趁著二叔午睡時才偷偷溜出去,瞧著時辰差不多要到二叔午休完的時辰,便趕忙溜回家中。
秦熠川小心翼翼的推開院門,卻見二叔秦韜就在院中菜園裡勞作,便只好硬著頭皮走去正堂門前的青石磚前,默不作聲跪在地上。從年前被二姐送來秦韜身邊到如今,正堂門前的這兩塊凹凸不平的青石磚都不知被自己跪過多少次,每次一跪便是好幾個時辰,石磚凸起的稜角墊的膝蓋生疼,就算是磨爛了皮也只能咬牙忍著。
等到秦韜忙完手裡的活,這才走去正堂中取來戒尺,在秦熠川后背狠狠抽打一頓,一邊打一邊訓斥說:“偷奸耍滑玩性不改,將來怎成大事!胸無抱負混日為生,真給你爹丟臉!”
秦熠川硬撐著捱過這頓打,在正堂門前跪了整整一個時辰,二叔秦韜才肯將他叫到正堂。
秦熠川知道,接下來,就該是背誦今日的功課了。到正堂書案前坐下,不等二叔秦韜說話,秦熠川便一字不差的把今日的功課全部背了出來,滾瓜爛熟。對於從小看書就能過目不忘的秦熠川來說,這實在是小菜一碟。
二叔秦韜滿意的點點頭,問道:“對於與人為仁,你有何看法?”
秦熠川回答:“順者施仁,逆者施霸。侄兒認為,不順從、不聽命、不跟隨我的人,甚至是與我作對的人,就該殺之,否則便會留下後患。反之順從聽命於我的,也要處處防備,畢竟人心叵測,難以度量。”
“一派胡言,紈絝心性!他人不順從於你,便要取人性命,你又有何德何能讓他人效命於你?殺性氾濫,該打!”秦韜舉起戒尺在秦熠川掌心一頓好打,之後又呵斥道:“年紀十六,便有如此大的殺心,今日我便要磨磨你這性子,罰抄書卷十遍,何時抄完何時吃飯!”
秦韜說罷,起身揚長而去。
……
秦熠川抄完書卷時,已到深夜寅時,忍飢挨餓了一晚上,搪塞填飽了肚子,便回到自己房中睡下。睡夢中,都依稀呢喃著書卷中與人為仁的大道理。
次日清晨,秦熠川將昨夜連夜抄寫的書卷遞交給秦韜,等秦韜傳授過今日的功課,便坐在正堂裡翻閱起書籍。
秦韜每日清早傳授過功課,都會習慣的前去嘉寧城,在城門口看幾個老頭下棋。而秦熠川則會在背熟功課之後,趁此偷閒拿出自己從邵北帶來的那件“寶貝”。
這件“寶貝”是一柄邵北軍伍專配的制式秦刀,秦熠川偷偷從邵北帶來一直藏在自己床底下。鋥亮的刀身散發冷芒,由邵北軍伍中最好的匠人打造,是邵北王麾下四品奮威將軍曹沅親自贈送給秦熠川的一柄秦刀。
邵北軍伍專配的制式秦刀刀身修長且鋒利,能夠輕易割開作戰所用的鏊甲,專門為制勝號稱百戰百勝的北遼鐵騎打造。邵北有明律,秦刀只限於邵北軍伍專配,故這種鋒利且殺傷力駭人的刀劍只出現在邵北,也因此深受江湖之人垂涎。曾有一位中原宗師花重金求得一柄秦刀,但換來的卻是各路殺手的圍追堵截,最終在牢獄中丟了性命。
秦熠川取出秦刀坐在正堂門前,拿著白布不斷擦拭刀身。這柄秦刀是曹沅專門遣匠人為自己打造,當年自己八歲提刀殺人時,用的便是這把刀。
就在秦熠川憐憐愛惜這把製作比較一般秦刀要精美些的刀刃時,院門突然被人推開,走進來的是一位身穿官服腰懸一柄繡春刀的中年。秦熠川剛要把這柄秦刀藏起來時,不料這中年一個箭步向前,從秦熠川手中奪去秦刀,抽刀出鞘之後不禁讚歎:“好一把製作精美的秦刀!”
秦熠川認得這中年,是義凌府鎮北司的一位副指揮,常年留守嘉寧郡,曾經與二叔秦韜在郡府共事過幾年,二叔辭去官職之後,便常來請教一些官場上大大小小的問題。
中年轉過頭看向秦熠川,一手提著這柄帶鞘秦刀,說道:“你小子真不知天高地厚,這秦刀可是邵北軍伍專制,膽敢私藏秦刀,說!你這刀從何而來?”
秦熠川伸手要搶,卻被中年一把推搡過來,於是只好如實交代:“我爹有個義子,在邵北軍伍裡頭做將軍,這刀是他送我的。”
中年名叫王淞,上下打量眼前這個十六歲的少年一番,轉身坐到正堂門前,手中不停的掂量著這柄秦刀:“能把義子送到軍伍裡頭做了將軍,你爹在邵北的官一定不小。”
將刀刃歸還給秦熠川,王淞又說:“既然你爹在邵北當官,為何你不在邵北享福,偏偏要跑來你二叔這兒天天捱打受累,是不是犯了什麼過錯,被送到這兒受管教來了?”
王淞雖然身為鎮北司的一位副指揮,朝廷欽命的六品官,但為人十分平易近人,與鄰里街坊都好說話,知道秦熠川是邵北大官的兒子,便猜到是犯了不小的過錯,才被送來嘉寧郡。
“那你之後也是要躋身邵北軍伍?”王淞又問。
秦熠川搖搖頭,將刀放到一旁,“相比之下還不如做個行走江湖,仗劍天涯的江湖客。”
王淞笑道:“放著好好的榮華富貴不享,卻要去做一個江湖俠客,為何這麼想?”
秦熠川平靜說道:“我娘當年就是行走江湖的俠客,後來我也見過不少江湖之人,縱馬長歌烈酒作伴,自在。”
王淞似乎對秦熠川饒有興趣,問道:“萬一將來你做不了俠客,反而是躋身邵北軍旅呢?”
秦熠川看他一眼,久久未言。
王淞自顧自的笑道:“就算是行走江湖,你也得有行走江湖的資本,連刀都拿不穩,你如何行走江湖?”
秦熠川趕忙提起身旁的秦刀,在王淞面前掂量幾下,示意這秦刀自己拿得穩。
王淞從秦熠川手中奪過秦刀,抽刀出鞘,十分乾脆的一刀劈下,這劈下的一刀,帶著一聲劃過空氣的破空聲。反觀秦熠川,就連拔刀出鞘都有些吃力。
王淞言道:“行走江湖的俠客,都是有過人的本領,才能在江湖中保住性命。拔刀出鞘與人過招,每一刀都需雷厲風行,速度掌控到極致,才不容易掉腦袋。江湖上有位劍神,手持刀劍一息之間能出九劍,當今江湖少有人能夠與之匹敵,這都是軟磨硬泡出來的硬功夫,你小子連拔刀都吃力,還差得遠呢。”
秦熠川不信,學著王淞的姿勢拔刀出鞘,然後十分乾脆的劈下一刀,結果手腕一抖,手中刀順勢跌落在地上。
八歲那年,有人潛入王府,趁著孃親外出欲要行刺自己,結果被王府中的那些鷹犬活捉,那人當著自己的面對孃親各種謾罵侮辱,自己一怒之下提刀殺了那人。因為王府中的鷹犬制服了那刺客,所以當時認為邊軍的上陣殺敵也是輕而易舉,到後來才知道,戰場上的廝殺,甚至是每一次揮動刀刃,都是歇斯底里。殺敵容易,被人殺更容易。
躋身軍旅戍邊衛國也好,行走江湖行俠仗義也罷,江湖無處不在,只要是為國為民,便是俠之大者。秦熠川撿起刀收入鞘中,聽身旁這個叫王淞的中年人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