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京朝廷裡吵得不可開交的時候,被王靜樞氣病的薛穎早已經離開平京。
此時臥榻之上躺著的是模擬成薛穎的言商,她負責留在平京,盯緊平京局勢和監視位面之子趙無極。
薛穎則帶著五百名天策營兵士化作一支商隊,正往西壯府急速行進。
一路上,隨著向西的腳步不斷前行,周圍的景象變得越發荒涼和蕭瑟。
曾經肥沃的土地如今已被沒過人身的河水所侵佔,河底沉著已然成熟卻未來得及收割的糧食。
無數村舍也被大宴河淹沒,唯有高處還能瞥見些許殘缺的樹木頂端。
瘦骨嶙峋的流民們三三兩兩地遊蕩著。
這些流民們面容慘白、神色憔悴,眼神空洞得仿若行屍走肉。
他們已只是木然地前行,生命的活力早已從他們身上消散。
……
流民見到大隊的商隊會自行避開,因為這些大人會用鞭子惡狠狠地抽打他們,呵斥離開。
但也不乏膽大的,馮娘子遠遠墜著這支外鄉商隊很久了。
為首主事的是個十五歲左右的,帶著個青衣小丫鬟的郎君,幾乎從不露面,這些腳伕個個臉上有肉,連拉貨車的馬都膘肥體壯,不會缺幾口飯吃。
這日,她衣衫襤褸、面容憔悴,腳經過多日不停歇的趕路已經露出骨頭來,但她好像渾然不覺疼痛。
馮娘子手上牽著瘦弱的女兒,一路飛奔到商隊前方,站在泥濘的道路旁。
她的眼神中透著絕望與無奈,頭髮蓬亂,臉上寫滿了生活的滄桑。
小女孩則怯生生地躲在母親身後,小手緊緊拽著母親破舊的衣角,眼裡盛滿恐懼和迷茫。
當這支商隊緩緩經過時,這位母親鼓起勇氣,踉蹌著衝到路中間,張開雙臂攔住了去路。
商隊被迫停下,腳伕們不耐煩地喝罵著。
馮娘子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聲淚俱下地哀求道:
“各位老爺行行好,買了我的女兒吧,只要能給口飯吃,讓她活下去就行。”
她一邊說著,一邊把女兒拉到身前,用力推了推女兒,示意她向前。
女兒驚惶地望著周圍陌生的面孔,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卻不敢哭出聲來。
她緊緊咬著嘴唇,身體不停地顫抖,隨著孃親的指示,不停地磕頭,額頭在堅硬的地面上磕出血跡來,
“我這女兒乖巧懂事,能幹活,求求你們買下她,給她一條活路。”
商隊中人人面面相覷,但並無同情之色,反而眼中含著警惕,手也都不由自主地摸向腰間。
“前面怎麼停下來了?”薛穎感到車隊不走了,掀簾問。
看到一對母女跪在一百米開外的商隊前,不住的磕頭,嘴裡說的話距離太遠,不太聽得清。
扮做丫鬟的連枝跳下車去:“郎君,奴去看看。”
得到薛穎的允許,連枝疾步向那方走去了。
薛穎在這邊見連枝對母女說些什麼,但母女不為所動,於是連枝向薛穎方向這邊看來,她跺了跺腳,提著裙又回來了。
“郎君,這對母女好生刁蠻,奴予她們銀兩,她們不取卻一味哭著不動。”
薛穎拿扇輕敲連枝的頭:“你這小妮,大災之年,予人金銀,無異於催人性命。”
薛穎說著下了車輦,隨侍喬裝的侍衛們將薛穎護在其中。
“我去看看。”薛穎提步走向那對母女。
那邊的馮娘子見那個像廟會菩薩的主事郎君走來,她還不知道自已已經從鬼門關過了一回,一時間喜不自勝,又哭又笑。
連枝也跟來,在旁邊上下打量了一下女孩,連枝皺了皺眉說道:
“郎君真要她?奴看還是予錢財讓她自去,如此方為安全。”
馮娘子怕薛穎不要,她急忙向薛穎說道:
“郎君,別看她瘦,只要給她點吃的,她很快就能長好,什麼活都能做的。”
薛穎無視連枝的話,這小妮是小官家入選宮女,自然不知這女人是想讓女兒跟著隊伍走,能活命。
災年裡,一介女流,女人護不住錢財也護不住女兒。
薛穎眼中晦暗,艱澀地問:“你要換什麼?”
“小米,只要一袋小米!”
女人極盡卑微地匍匐在地上,仰著頭,眼睛裡都是渴望。
薛穎轉頭對人吩咐:“給她。”
母親顫抖著雙手接過用女兒換來的一袋小米,淚水再次奪眶而出,她緊緊抱住女兒,泣不成聲:
“妞妞,別怪娘,娘實在沒辦法,跟著這個郎君能有口飯吃,好歹活下去。”
女孩哭著拉扯母親的衣袖,“娘!”
女人咬牙狠心將女兒手掰開,看著女兒被那個灰衣小郎君帶走,她癱倒在地,撕心裂肺地嚎哭起來。
但她還沒哭多久聲音轉為淒厲叫聲。
“攔住他們!”薛穎快速下達命令。
原來四周早已經等候多時的男性流民們,見這婆娘成功用女兒換得糧食,便一擁而上。
他們將一把女人推倒,搶奪那袋糧食,女人捂著袋子死命不放!
這時候女人的丈夫衝出來,他並沒有管倒在地上的女人,一味地加入搶奪戰中,意外就是這樣發生的!
有人搶紅了眼,掄起地上的石頭,命中了女人的頭,她都沒吭一聲,一條人命就去了。
接到薛穎命令計程車兵們從腰間抽出環首刀,在前的一位腳伕一刀結果了那個搶紅眼的人。
騷亂鬨搶的流民看到商隊中的腳伕亮出閃著寒光的兵器來,一時間騷亂止住。
接著有人小心翼翼地伏下身體,用嘴無比珍惜地將哄搶中傾灑在地上的小米,就著骯髒的泥水舔進嘴裡!
一個……
兩個……
越來越多的人這樣做。
偽裝成腳伕計程車兵們握著刀,見此情景,眼中終於流露出悲慟憐憫。
但都緊咬腮幫,只等上級發話,一刀將其梟首!
而跟著這個商隊很久的一些流民們開始畏懼地後退,撒開腿四處跑了。
薛穎沒有下令,只是讓人將百袋糧食傾倒在離那些流民的附近的地方,便出發了。
商隊又開始前行,不一會兒,後面追來一個腳伕,是剛才那個斬殺了人計程車兵,他滿身血汙,抱著個看不出顏色的襁褓嬰兒。
“郎君,卑職於流民處撿到了這個被遺棄的小娃,是剛才賣女兒的女人的。”
薛穎望向他手裡的孩子,才兩個月大左右,瘦得頭大身小,弱貓似的地啼哭。
“送去給連枝吧。”薛穎轉向滿地的小米,她半闔著眼吩咐。
馬車內:
“那個腳伕是個人物!”隨行而來的王謙對薛穎分析道。
她知道王謙說的是誰。那人當然是個人物,叫周運禮,乃文昌帝的親信,任典校事中書郎,居六品,位卑權重。
連枝擰了帕子欲為她淨面,薛穎推了:
“不必。”
薛穎身形巋然不動,閉目假寐。
她眼皮上濺落著一滴殷紅的血,是那個搶紅了眼的百姓的,粘膩滾燙……
薛穎眼瞼微微顫動,生命的重量讓她難以睜開雙眼。
那個賣女孩養兒子的女人錯了嗎?
不,她沒有錯!
那是搶奪她糧食的流民的錯了嗎?
不,他們也沒有錯!
那是持刀砍殺平民的周運禮錯了嗎?
不,他同樣沒有錯!
那麼,到底是誰的錯?
是這個狗逼世道的錯!
是這個吃人世道的錯!
薛穎歷經的數次任務,其身份對於平民而言,可謂尊貴至極,難以言表。
她對書面上的百姓二字的認識,也不過是文書上的一個數字,對薛穎而言也不過是一串資料程式碼罷了。
這是薛穎首次這樣直觀地感受到古代底層百姓所承受的苦難……
是血濺到臉上還能感到溫熱的那種直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