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一個療愈者來說,沒有比在短短的一兩個小時內便將一位心事重重鬱鬱寡歡的來訪者變得豁然開朗開懷大笑更有成就感的事了。
但對於一個追求完美的療愈者來說,沒有比隔了幾天後曾被治癒的來訪者又哭哭啼啼再來找自已更為無奈的事兒了。
努力白費,一切打回原形。
於是重新再來一遍。
再度茅塞頓開。大笑而去。
再度打回原形。
從頭再來……
週而復始……
對於一個完美主義者來說,這真是非常讓人絕望。
但這還不是最可怕的事情。
讓完美主義療愈者更不能接受的是,在療愈過程中,對來訪者可能造成的“二次傷害”。
你是來找我“治癒舊傷”的,我怎麼捨得讓剛剛經由我痊癒的你,在我這裡受哪怕一絲一毫的新傷?
這位療愈者會將每一個來訪者當成“新生的嬰兒”,當成修復完畢熠熠生輝的寶物,捧在手心,百般呵護,猶如最溫柔的媽媽,對待最心愛的孩子,猶如最柔情的情人,對待他的摯愛。
他將來訪者,甚至是生活中經過他身邊的每一個人,都伺候得舒舒服服,不管來得時候怎麼樣,走的時候,都是愉悅作別,完美定格。
對,完美定格。
因為他是一個完美主義者。他追求完美以及永恆的完美。
他追求極樂世界,他想要將自已的世界,變成極樂世界。
他想要與他相關連的一切人事物,一切感受,無論實質還是表象,都變成最舒適,無憂無慮,極好極暢。
然後呢?
這個人,他會被所有人稱讚,他是那樣春風化雨的一個人。他那樣樂於奉獻。他是慈母,是烈日下的清泉,是暴雨中的港灣,他可能會被敬在神壇上,是一個活菩薩似的標杆人物。
他怕造成二次傷害,因此可能會分文不取。
他畏懼從一切人那裡拿取錢財、能量、資源。
他只施不受。
他不是惺惺作態。
他是真的不捨得,不捨得讓每一個經過身邊的人遭受損失,進而形成可能的“二次傷害”。
他會說,每一個人都是滿身傷痕的來找我,都是被他們所在的世界剝奪過的,我怎麼捨得再讓他們受哪怕一點點傷?
這位療愈者的結局會怎樣?
他的結局毫無疑問。
閉目困守在世界的某一山洞。洞門緊鎖,隔絕人世。他猶如一塊被塵封的石頭,無人再知。
也或者,他被餓死了。他絕望,世間只有他愛別人,卻無人愛他。
為什麼會這樣?
小善之人心存惡犬。
大善之人心蟄妖龍。
他是一個好人,是一個行菩薩道行得如此徹底的人。他真的具有菩薩心腸。
作為好人的他,無論對於自已,還是這個世界,都有著極高標準的要求。
他要極致的好。
他著相了。
追求完美,追求最佳療愈效果,希望沒有二次傷害,將“完美”定格,形成永恆。
這本身就是一種“傷害”。
他希望將世界變為極樂,他希望所有人無憂無慮,他希望一切都好,都美,沒有戰爭,沒有爭執,沒有衝突,一切和諧。
但這種“希望”恰恰是“大魔”,“大妖”。
恰恰是這要求將世界變成了“死物”。
白茫茫一片好乾淨。
也好死寂!
他犯了修行者(尤其是修佛者)修到最後很容易犯的錯。
太希望將“理想國”定格了。太希望把極樂世界搬到地球了。
太執著“地獄不空,誓不成佛”了。
世界是成住壞空,生住異滅的,他渴盼著脫離六道輪迴,脫離成住壞空。而因此不接納一切所謂的“壞”。
別人修的是“出離”,“離欲”。
他該修“迴歸”,“在欲”了。
一切完美主義者,一切討好型人格,皆是如此。
一樣的模式。雖不見得如此極端。
別人追求的是“精緻”。
對於完美主義者來說,該追求“粗糙”了。
別人追求的是和諧,對於討好型人格來說,該追求“有脾氣就發”了。
“差不多就行。”
“難得糊塗。”
這樣的口頭禪,最最應該掛在這類人嘴邊。
而中庸之道,不左不右,不偏不倚,才是道。
實際上每個來訪者經過療愈從舊的傷害中出來,走向新的生活,總會再面臨新的問題,總會有新的傷害。新陳代謝,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這才是“活著”。
成住壞空,傷害,療愈,放下,新的問題。
接納不完美之後的完美才是真正的“完美”。猶如斷臂維納斯,猶如暴雨中毀掉的石老人。
殘缺即完美。
再進一步來說,當下即完美。即使沒有療愈,亦完美。
而本就沒有什麼療愈。
沒有什麼需要療愈的。
傷痕累累就是豐滋厚味。
嬉笑怒罵就是快意人生。
五濁惡世就是極樂世界。
不必將五濁惡世變成極樂世界,然後再將“極樂世界”封存不變,一旦實現不了就退縮躲避,宅居閉關,裹足不前。
這是因追求完美而怯懦。
接受當下所有不完美,沒有療愈者,也沒有被療愈者,只是一場場辭舊迎新的遊戲,而來的這個新,有可能就是“傷害”。
在這種認知下,再去療愈。
做該自已做的事,做來到眼前的事。做自已擅長並感興趣的事。
不求“好”。
不求反得。
而在這種認知下,可做一切事。
而世界本就如此。
正如釋迦牟尼說,你見是五濁惡世,我見是清淨佛土。
道法自然。
順其自然地活著。
不再內耗。再盡人事,反而步步高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