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下旬,老城早已銀裝素裹。幾場大雪讓老城及周邊的山嶺披上了潔白的盛裝,展示著寒冷的冬日裡別樣的妖嬈!冰封的松花江面上,穿梭往來的馬拉爬犁展示著獨有的關東風情,“啪啪”的鞭哨聲不時響起,伴著關東漢子豪爽的吆喝聲,隨順江而走的風聲飄向遠方。
在老城東大灘一處臨近江邊的堤岸上,望著眼前與日本北海道相類似的景色,中村毅和山田浩都有點小激動。沒想到十二月的老城和冬天時的北海道如此相似,就連白天零下二十多度的天氣都感到那麼熟悉。尤其是落日的餘暉潑灑在厚厚的雪地上,那種只有在北方的冬天才能見到的雪上烈焰景色足以美的令人窒息!
兩人感嘆:真是不枉此行!
他們已經來老城一個星期了,下車以後,先去看望了年老色衰的老鄉小山佳代,然後迫不及待地開始展現做為日本人的本色。幾天來,好不容易出來放鬆的兩個人白天混跡於東市場日本人開的妓院,夜晚才回到小山佳代管理的小林道場宿舍。陷在溫柔鄉里幾天後,直到還有兩天要回大連了才想起來,他們還沒有喝上一口賽過日本清酒的東北小燒和品嚐一直惦記的老城鹿肉。於是,按照趙傳喜留下的地址,兩個人找到位於東關的烏拉貨棧,和趙傳喜約好時間,一起到趙傳喜推薦的“東北野味”菜館喝燒酒、品嚐鹿肉。
此刻,中村毅和山田浩正在約定的地點等著趙傳喜,順便看看松花江邊的雪景。當天邊的最後一抹餘暉即將消失的時候,安排好準備接貨的夥計,趙傳喜才從烏拉貨棧匆匆趕過來。
打過招呼,他熱情地拉著兩人不消片刻便來到幾百米外的“東北野味”菜館。掀開防寒的門簾,一股熱浪撲面而來,從零下二十多度的室外一下進到零上二十多度的室內,讓人瞬間體會到冰火兩重天的感覺。
進到包間,坐到燒得熱乎乎的火炕上。點好了酒菜,在廚房燉鹿肉的功夫,幾個人已經熱得脫下了厚重的保暖大衣。坐在暖乎乎的火炕上體會著暖乎乎溫度,中村毅和山田浩對此環境連連稱讚!趙傳喜表面客氣,心裡卻在罵著兩個人的十八輩祖宗。還沒等罵完,菜館的堂倌已經把幾壺燙好的燒酒和幾盤各種做法、熱氣騰騰的鹿肉端上了炕桌。沒等趙傳喜讓菜,中村毅和山田浩就不客氣的伸出手中的筷子夾起鹿肉送進嘴裡,咀嚼之後大呼小叫地連連叫好!兩個人又急忙端起杯子把燒酒倒進嘴裡,更加美得筋鼻子瞪眼,同時示意趙傳喜也趕緊吃。
過了將近兩個小時,第二次端上來的幾壺燒酒也見了底。當堂倌又端上幾壺燙好的燒酒時,趙傳喜的心裡卻是焦急萬分!他不斷地偷瞄著門口,不知道是熱的還是急的,臉上的汗越來越多。終於,門簾又被掀開,這次不是菜館的堂倌,而是烏拉貨棧的夥計。夥計告訴他,貨棧來了一批急要的貨,他必須回去過數簽收,這樣供貨方才能拿著字據過後換錢。
這次的貨是中村毅和山田浩找到趙傳喜約好到菜館的時間之後,他緊急聯絡供貨方今晚必須送過來的,又叮囑夥計,貨到之後馬上到菜館找他,他必須親自過數、簽字。
聽夥計說趙傳喜必須馬上回貨棧,吃得滿頭大汗的中村毅和山田浩都點頭表示理解,另外,他們也知道面前的人是井上俊一的屬下,和井上俊一的關係還非常好,所發的貨物也都是日本村所用的,他們倆還真不敢起什麼么蛾子!
於是,趙傳喜表示了歉意,又招呼堂倌多上了兩壺燒酒並先結了賬,這才和夥計匆匆趕回貨棧。
又過了近一個小時,中村毅和山田浩終於酒足飯飽,心滿意足地打著飽嗝出了菜館。他倆在夜色裡辨別著方向,按趙傳喜飯前告知的路線最後確認,穿過從東大灘往北走的一片樹林,再往正北偏西,直接能回東市場的小林道場,這是最好找,也是最近的路。如果往西走到東關再去東市場是一個大直角彎的路線,那就繞遠了!所以,兩個人沒有多想,互相攙扶著走進樹林。
冬天的夜裡,由於厚厚的積雪能反射月光,在沒有路燈的情況下,放眼望去,路面和其它的景物也能一覽無餘。即使在樹林裡有枝枝叉叉的遮擋,起碼樹幹和地面會看得清楚。所以,中村毅和山田浩絲毫不在意從林中穿行,何況,雖然他們喝了不少的燒酒,但兩人還沒有達到完全醉酒的狀態,只是頭腦發暈,腳下發飄而已。再就是兩個人都有過服役的經歷,經過訓練的大腦對周圍的環境有著自然的警惕。應付並化解一些危險的自信還是有的。
不幸的是,兩個早就該死的人今晚遇上的是關英。按趙傳喜的話說:是蔫吧顧動壞,無賴、聰明又有真本事的關英。
在暗中看到趙傳喜被夥計叫走半個小時以後,關英就提前埋伏到了樹林裡小道邊上的一棵大樹後面,一動不動地等了二十幾分鍾,零下二十七、八度的低溫還是讓關英感到越來越難以忍受。他把雙手揣進懷裡,心裡想著辦完這件事兒,怎麼也要狠狠地宰一頓趙傳喜,正琢磨著是不是也要吃鹿肉的時候,中村毅和山田浩已經走進了樹林。
披著白色毛皮大氅的關英立馬把雙手從懷裡抽出來,鷹一樣的目光緊盯著越來越近的兩個人。待中村毅和山田浩走到他埋伏的大樹前,他迅速抖掉披在身上的大氅,如獵豹般弓身從樹後一個箭步便衝到兩人身後,以閃電般速度揮動右手化掌為刀,眨眼間先後砍到兩個人位於耳後靜脈中的耳後穴。
如果在正常的情況下,即使走到樹林中間沒有發現任何異常,有所警惕的兩個人面對突然襲擊時也能做出及時反應進行抵抗,但今晚在暖哄哄的菜館裡就著香噴噴的鹿肉喝了那麼多的燒酒,頭腦發暈、雙腳發飄,反應遲鈍在所難免。等到他們覺察到身後的危險,做了充足準備的關英已然得手!中村毅和山田浩只覺得腦袋一陣強烈眩暈,還沒看到身後的襲擊者是誰就先後癱倒在地昏死過去。
當初算計趙傳喜時手下留情,此時的關英卻毫不留手!為確保萬無一失,他又握緊拳頭,凸起中指關節,重重地點了兩個人位於項後枕骨下兩筋中間的風府穴還有各自的昏睡穴。然後快速地扒開兩個人的棉大衣和內衣,脫掉兩人的鞋襪,把棉褲退到腳踝處,讓兩人敞胸露懷、光著兩條腿,只穿著兜襠布“幸福”地進入夢鄉,攜手去往找他們天照大神的報到之路。
做完這些該做的程式,關英才開始慢悠悠地清除自己隱藏的痕跡,然後又沿著林間小路來回巡視了幾趟。半個小時以後,他見中村毅和山田浩的表面面板已被凍硬,兩個人的呼吸也變得十分微弱,這才滿意的走出樹林,繞過菜館往西走去,找到暗處接應他的何海,坐上人力車回到北大街的家裡。
老宅的正房客廳裡還亮著燈,關福康、老何及佟玉蘭一直在靜靜地坐著,不約而同地盯著門口的方向已經大半宿。見關英和何海開門進屋,三個人終於長舒一口氣。關福康微笑著用徵詢的目光看向兒子,關英同樣報以微笑輕輕地點點頭。關福康這才站起身揮手說:“天不早了,睡覺!”
話音一落,他邁著穩健的四方步走向屋裡。老何帶著兒子回到後院的房屋,佟玉蘭緊緊地依偎著關英回到正房西屋。老宅恢復了安靜。
第二天中午時分,幾個吃完午飯的孩子相約去江邊打爬犁,在穿過樹林時發現了已經凍得硬邦邦的中村毅和山田浩。孩子們被嚇得驚叫著扔掉手中的爬犁跑回家告訴了各自的家長。很快,接到報警的警察來到現場,看到死者穿著兜襠布才知道凍死的是兩個日本人。
在老城,冬夜裡因為醉酒倒地沒有及時被人發現而凍死在室外的事兒年年都有,老城人早已見怪不怪,警察接到報警也是找到死者家屬領回屍體結案了事!可這次凍死的是日本人,那就不能按慣例處理了,起碼要調查之後確認真的是醉酒凍死的,經中日雙方認可,才能對日本人設在老城的僑民辦事處有所交待。領頭兒的警察一邊罵著晦氣,一邊命令手下通知督軍府和在老城的日僑辦事處。
沒過多久,督軍府和日僑辦事處的人員就先後到達現場。聽說在東大灘的樹林裡凍死了兩個日本人,一夜沒有兩個老鄉訊息的小山佳代也急忙趕來看個究竟,確認了中村毅和山田浩的身份。
調查很快開始。
在寒冷的冬天,一個人喝多之後如果醉宿室外,在失去意識前不會感到冷,相反,模糊間會感到渾身燥熱,會不自覺地脫掉鞋襪,扯開衣服、褪下褲子。從現場的情景來看,兩個人完全符合這一特徵。第二,現場沒有任何打鬥痕跡,兩個死者的身體各部位也沒有任何外傷,這也排除了被襲擊致死的可能!
第二天,警局在日僑辦事處人員的監督下對解凍的屍體進行了解剖。經共同認定,死者身體內部的肌肉、骨骼及內臟全部完好,進一步印證了當時在事發現場的第二點判斷。對兩個人胃裡的食物和殘存的燒酒進行了化驗,也排除了中毒的可能。最後,只剩下曾和兩個死者一起吃過飯的趙傳喜,是否蓄意灌醉了兩個日本人,等兩個日本人醉倒在樹林裡之後溜走,從而導致他們凍死!可經過仔細詢問、調查也排除了這種可能!因為趙傳喜中途就因為有事離開了菜館。勉強支撐著接完貨,由於不勝酒力,沒有再往自己的住處折騰,而是和幾個夥計一起住在了貨棧,第二天中午才爬起來。這讓調查此事的警察直罵他走了狗屎運!說他如果不是中途有事離開,最後極有可能和兩個日本人一起醉酒凍死。真是白撿了一條小命!
至此,警局和日僑辦事處雙方簽字確認:中村毅和山田浩因為醉酒夜宿野外導致凍死,無異議。此案終結。
日僑辦事處領回屍體火化,骨灰被送到大連大魏家屯邊上的日本村交給其家人。
十二月的最後一天。晚飯後,老宅的客廳,關福康幾個人根據佟玉蘭要慶祝“元旦”的提議,正商量著是要吃火鍋還是吃燉菜的時候,屋外又響起了喊聲:“關爺,親兒子來看你來了!”
片刻,一身白西裝,外面裹著棉大衣、容光煥發的趙傳喜開門走進客廳。接著脫下大衣掛在衣架上,然後“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衝著關福康爺倆“咚、咚、咚”就磕了三個響頭。然後抬起手製止了在一愣神之後想起身來扶他起來的關福康,雙眼閃著淚光地看著所有人。關福康老兩口、關英、抱著孩子的佟玉蘭、老何,還有站在一邊的何海。趙傳喜平復了一下激動的心情,緩緩地開口說:“謝謝!謝謝你們幫我!替我所有死去的親人報了仇!”
見趙傳喜仍然跪著還沒有起來的意思,佟玉蘭把孩子交到關福康手裡,邁步走到跟前,伸手把他拽了起來,扯著他在茶桌前坐下:“一家人淨說見外的話!以後可不興這樣了!”
趙傳喜依舊是眼含淚花笑著使勁點點頭:“好!好!聽弟妹的。”
從剛剛凝重的氣氛中恢復過來,關英又現出本來面目,撇著嘴故作認真狀:“我說趙兄啊,以後可不能再這麼嚇唬人了!當哥的不能給弟弟下跪,不然,當弟弟的就會捱揍你知道不?小時候在北京,大哥關雄給我跪過一回,我被老爹揍得那叫一個慘啊!揍得我呀……這麼說吧,老孃都差點沒認出我來,好懸沒把我當野孩子扔出去!”
從沒聽過此事的幾個人都好奇的看向關福康,尤其是佟玉蘭,瞪著一雙好看的大眼睛更想知道關英說的是不是真的。關福康則一瞪眼:“你仗著近身格鬥學得好,打贏了就強迫你大哥給你下跪。目無尊長,我不揍你還哄著你?”
幾個人聽到關英捱揍的原因都忍不住哈哈大笑,佟玉蘭甚至都笑得彎下了腰。意識到舉例失誤的關英忙舉手辯解:“你們千萬不要誤會啊!我本意是講道理,不是說小時候的那件事兒……”
佟玉蘭邊笑邊補刀:“也就是說,本意是想露露臉,結果露出來的是屁股!”
幾個人笑得更厲害了!
笑了一會兒,趙傳喜端起茶杯面向關英:“老弟呀,還有一句謝謝我得補上。謝謝你當初手下留情饒傳喜一命。”
他說的當然是被關英算計,醉酒夜宿野外凍掉小拇指的事。
當夥計看了兩個日本人被凍死的現場,回到烏拉貨棧對趙傳喜詳細描述了所見的場景以後,他才真真切切地明白,不是當初關英的手下留情,他早就十死無生了!所以,他今天確實是真心地想補上一句謝謝。
關英難得地有點不好意思:“趙兄啊,你第一次去三寶堂找我的時候咱哥倆都說好了,翻篇兒了!不提了!你這又提起來了,不厚道啊!”
趙傳喜端著茶杯示意了一下:“哥錯了!向你道歉,再不提了!”
說完,舉杯一飲而盡。
關福康把懷裡的孩子交還給佟玉蘭,看著趙傳喜說:“不說那些不開心的事兒了。玉蘭說要慶祝元旦,我們這兒正商量明天吃什麼呢,你有什麼意見?說說看。”
沒等趙傳喜開口,剛放下茶杯的關英對他說:“趙兄啊,我在林子裡蹲了半個多小時,凍的鼻涕一把淚一把的,你是不是也得請我吃點鹿肉補償補償呀?”
趙傳喜的臉笑成了一朵花,高興地回道:“行!那明天就吃鹿肉。”
他站起來用手摟了一個大圈,好似要把客廳裡的所有人都摟到懷裡:“咱們一大家子都去!”
話音落下,客廳裡便響起了歡樂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