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天後,沈風站在農村的一處露天化糞池前,臉上戴著防毒面具,拿一把刀把數百米高的枯樹砍成小塊,不斷往化糞池裡扔。
這樣的枯樹,在沈風的身邊還有很多。
北風吹來一片片紅色的碎紙片,沈風遲鈍地發現,自己定下與太初宮決戰的那個初一,竟是正月初一。
大過年把自己的仇敵斬殺殆盡,如何算不得一種新年大禮?
墨渟站在五米外,捏著鼻子說:
“沈風,你這又是圖的什麼?”
沈風的聲音從防毒面具底下傳出來,甕聲甕氣:
“我說過,等到弄死這群元老,要把他們的屍體塞到廁所裡,說到就要做到!可是廁所容易堵,不如直接扔到化糞池裡,一步到位。”
墨渟聽到他這麼說,就樂了,一笑之下破了氣,難以描述的味道湧入鼻腔,迫使墨渟後退十幾步。
墨渟拿出手機,動作不算熟練地對著沈風拍了幾張照片。
察覺到他的動靜,沈風回頭問:
“幹什麼?”
墨渟說:
“發給徐會長和金科長看看!”
墨渟說的金科長,指的是金彪。
特調局新立了個懸案追索科,科室裡有鬼蜮三師派遣過去篩選案件的人員,有負責在外走訪的普通警員,也有特調局裡一部分戰鬥力不算強的職員。
金彪被調去懸案追索科,當了科長。
從懸案追索科選出來的案子,全部做成副本扔到研究所,想賺錢的研究員會嘗試闖關,闖關成功就拿錢。參與闖關,沒能成功通關的,可以憑藉闖關記錄去食堂免費領取一頓菜飯。
太初宮原本發給研究員的手機,也由鬼蜮這邊接管,讓最懂手機的沈風和江聽雪研究著制定了規則。
商議後,他們保留了手機離開研究所就會變成磚頭,以及研究所手機無法與外界普通手機互通的規則。
他們又增加了內部手機之間的通話功能,細化了一部分規則。
衡泉論壇裡的“副本經驗”版塊,現在變成了案情討論區。
“衡泉新聞”版塊,則是被學委會發布的新副本案情介紹覆蓋。
雷昆一行四人,是真的要開連鎖飯店了,第一家放在南部邊境城市。
徐天堯找沈風說過,讓一部分不願意留在研究所,又下不了決心迴歸普通人生活的研究員去飯店工作,同時負責傳遞情報。
這樣安排的原因,說來並不複雜……
沈風之前在靈界制定的規則失效後,躲出國去的血心會殘部察覺到,自己不再需要為使用異能支付代價,作亂的心又開始蠢蠢欲動……對此,特調局不得不防備。
等到安排在飯店工作的研究員適應瞭如今社會上的生活節奏,再讓他們自己決定到底是回研究所,還是典當異能簽訂保密協議,去做普通人。
學委會五個部門、一支保衛隊的職責範圍有所變動,徐天堯和沈風說過,之後研究所裡業績達標的可以納入編制體系,以後生活有保障。
靈界變異蛇類跑出去引發的混亂,需要研究所和特調局合作處理,鬼蜮的協助也必不可少。
身為右師師長的墨渟,很快就和徐天堯、金彪混熟,這會兒正用手寫輸入法在群裡狂發訊息。
沈風懶得理他,不斷揮刀砍樹,往化糞池裡扔。
墨渟那邊安靜了一會兒,又說話了:
“金彪覺得你的處置方式不妥。”
沈風停下手裡的動作,轉頭來看墨渟。
特調局那邊至今不知道沈風的真實身份,學委會里瞭解實情的,也只有徐天堯和凌清。
沈風並不擔心墨渟能把自己的身份說漏,但他很好奇,墨渟到底和金彪聊了什麼?
“金彪說,這麼多木頭扔在化糞池子裡可惜了,不如拿去當燃料。”墨渟解釋。
沈風覺得金彪的話有道理,於是收了手:
“那就讓金彪把這些木頭拉走吧。”
說完,沈風收起刀,摘下防毒面具,拿礦泉水洗了一把手就走。
“去哪兒啊?”墨渟在後面喊。
“隨便走走。”沈風說。
“今晚慶功宴,別忘了回來參加!”墨渟喊道。
一個“好”字順著風吹過來,沈風穿過村裡小孩子的歡笑聲,穿過鞭炮聲,漫無目的地在廣袤的天地間閒逛。
沈風不喜歡參加大型宴會,慶功宴例外。
當夜,鬼蜮上下齊聚外城廣場,師長們站在華表上論功行賞,將煉化太初宮元老所得的靈力,按功勞高低分發給鬼蜮子民——無論是正面參戰者,還是幕後工作者。
此舉引發全場沸騰,歡呼聲震天動地!
以水晶球形式呈現的小世界懸浮在廣場上空,在七位師長的催動下高速旋轉,煉化的靈力化作金光,一時間黑夜明亮如白晝!
隨著更多的靈力溢位,場上的每一個子民都不得不轉過頭去,避免被極致耀眼的金光刺瞎雙眼……
屬於太初宮元老的靈力在鬼蜮上空鋪陳出一條金色河流,讓很多鬼蜮子民短暫地產生了一種錯覺……
他們所在的世界,要變成第二個太陽了!
金色河流在天上翻湧了十分鐘,崩解為大小不一的星星點點,如千萬流星墜落……
很快,廣場上迎來第二波歡呼!
每一個子民都領取到一份獎勵。
鬼蜮之中和此次決戰幾乎沒什麼關係的崗位,獲得封賞最少,每個也多了一百年的壽命!
“師長高義!”
呼喊聲如浪潮般湧動,沈風望著他們高舉的手臂,彷彿海邊的波濤,此起彼伏,連綿不絕。
那些聲音與動作交織在一起,像一場盛大的儀式,將整個廣場淹沒在沸騰的熱情之中。
外城準備了足夠燃放一整夜的煙火,金桂巷搬出準備好的上百樣精緻點心,瓜果茶飲不限量分發。
封賞結束,師長們前往為封天特定建造的監獄,去做最後的工作。
沈風把封天的軀殼封進小世界,為小世界寫了兩條規則:
1、所願即所見。
2、一切來自命運的饋贈,都已在暗中被標註好了價格。
這兩條規則融入手裡的水晶球,隱藏在某個偏僻的角落裡。
水晶球被明吉拿去,在他的院子裡用法陣封印。
完成封印,師長們分散到外城,融入歡樂的氣氛之中。
花燈連成燈海,隨著喧囂聲輕輕晃動,如落花入水,如星河傾瀉至此間,流光溢彩美不勝收。
沈風從金桂巷梨園門口走過,領了一張好看的面具戴在臉上,又從高高的糖葫蘆架子上拿了一支冰糖葫蘆,往燈謎攤子前看看熱鬧,又湊去看了一段舞獅表演。
路過一排零食架子,沈風看到上面擺放的大果凍,短暫地陷入了沉默。
想知道這是誰的傑作並不難,把它們擺上貨架的徐亮正坐在不遠處,翹著二郎腿,賣力地啃食一隻燒雞……
徐亮在編寫故事方面很有天賦,現在已經是外城娛樂界的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
身為鬼蜮之中稀有的血肉之軀,徐亮依舊吃不慣金桂巷裡那些精緻不傷胃的點心。
沈風曾經抓了一把現金給徐亮,讓他自己出去買些食物,徐亮又推說出去一趟頭暈眼花,於是列了單子,讓徐天堯買好送過來。
沈風吃完手裡的冰糖葫蘆,把竹籤扔進邊上的垃圾桶,抓起兩隻什錦大果凍,一邊走一邊吃,自在得像是海里的一條魚。
他在外城玩了半夜,從鬼蜮溜走……
沈風翻著網友們提到的美景,按照水源照片找過去,不作任何攻略,只憑心情挑選自己的遊玩地點。
只要他樂意,他可以上午去草原上看動物大遷徙,中午坐在薰衣草形成的花海中喝茶,下午去看極光,晚上去冰雕樂園看冰燈。
明吉找過來時,沈風正在山上逗老虎玩兒。
沈風剪了頭髮,穿著一件幾年前買的黑色長款羽絨服,穩穩當當地坐在樹杈上。
一隻老虎挺身將前爪攀在樹幹上,不斷朝沈風咆哮,沈風開啟泡沫箱,摸出一條冒著熱氣的牛腿扔下去,砸在老虎臉上,嚇得老虎扭身亂跳!
沈風有些無奈:
“我以為你會張開嘴把肉接住,笨虎……”
話音落地,沈風從樹枝上消失,閃現在老虎身後,往老虎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啪!
老虎又是一跳,掉過頭來,身後連個鬼影子都沒有。
轉身看到牛腿,老虎逡巡一陣,確認沒什麼危險,才嗅著牛腿的香氣湊過去,大口咀嚼起來。
沈風又坐回到先前的樹杈上,轉頭就看到臨近樹杈上多了一道身影。
明吉站在樹杈上,手裡把玩著骨笛,問他:
“跑出來這麼多天,為的就是欺負一隻老虎?”
沈風又從泡沫箱裡撿出一塊牛腩肉,道:
“這怎麼能叫欺負它呢?我這是在給它加餐!我買的可都是現殺的牛肉,它在這冰天雪地裡,難道還能碰上個活牛跑上山遛彎兒不成?”
底下的老虎吃完牛腿,兩爪攀在樹幹上,又朝著沈風咆哮。
沈風把牛腩扔下去,這次精準地扔在老虎張開的嘴裡,明吉在旁邊看著,只是笑。
笑夠了,明吉說起自己的來意:
“過來找你,是想說說之後對靈界的安排……靈界和鬼蜮不能走一樣的路子,沒有那麼多生意可做。所以,需要另外安排出路。”
“你和金長官約定的一百座廟宇,圖紙已經確認,開春就能動工。你原本的計劃是,把這一百座廟宇都劃為靈界公有嗎?”
“對,做成對公賬戶。就像三師和特調局合作,往研究所投放副本那樣,收到的信仰之力歸為集體財產。至於具體怎麼分配到個體,就看算賬的本事了……我們還需要一批靠譜的會計。”沈風說。
明吉點點頭,盤算著沈風的提議,說:
“一百座廟宇算是給靈界託底,有了這一百座廟宇,再起爭端的可能性就會小很多。”
但他又說:
“這樣還不夠,靈界繁衍生息的能力太強,我們還需要準備其他謀生手段。”
沈風把一塊牛肉扔到樹下的老虎嘴裡,開始為明吉提出的問題發愁。
生存資源不夠分,戰爭早晚是要爆發的……
眼下資源不夠劃分,不如……
“如果能找到辦法,讓怪物化形的速度降下來?就像挪到鬼蜮裡的那些怪物一樣。”
明吉的臉色瞬間蒼白,但很快,他意識到沈風說的是“減緩速度”,而不是“使其滅絕”,狀態隨即恢復。
“你有什麼想法?”明吉問。
“或許,可以讓李元嘉試試。”沈風說。
明吉點了一下頭,認可了沈風的意見。
“選拔‘純一’小隊時的那批答卷,我和葉梨都仔細看過了。確實有些被遺漏的人才,後天安排複試,你回來一起看看。”明吉說。
“好。”沈風一口應下。
明吉又問他:
“史萬歲的靈魂,還要溫養多久?”
聽到明吉這麼問,沈風就猜到,楊素在搞事了。
“還要個四五十年,他的靈魂破損太嚴重了。跟著他進左師的那些死亡計程車兵也差不多。”沈風回答。
明吉望天喟嘆:
“你也是真不怕出事,楊素那個性格,八腳螅壓不住他。韓松的城府和八腳螅半斤對八兩,我看韓松多少有些自卑,張榕的工作重心在集市,自不必說……柳匡時有責任心但並不剛烈,能完全壓制楊素的,似乎只有海瑞?”
“只有一個海瑞。能得一個海瑞,已經是得了天大的好處。”沈風說。
他不再戲弄樹下的老虎,翻轉箱子,把裡面的牛肉都倒下去,看著老虎大快朵頤,心裡歡快。
“對於管理體系調整,我有一條意見。”沈風說。
明吉看著他,問:
“什麼意見?”
“凡鬼蜮子民,不能因為進諫獲罪。”
明吉沉默片刻,坐到沈風對面,道:
“有諫言,戰爭已經結束,應當減少對軍事力量的資源投入。”
沈風緩緩抬起頭,看著眉眼含笑的明吉,問:
“這是誰提的意見,被慶功那一晚的煙花燻壞了腦子?”
“幾個外城普通子民……想罰他們?“明吉問。
沈風恨鐵不成鋼地搖搖頭:
“不罰,我們出手性質就變了……讓進諫的去批判進諫的,用魔法打敗魔法。”
明吉早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沒在這件事上多說什麼。
“靈界需要管事。”明吉說。
沈風靜靜等待明吉說下去,卻聽明吉話鋒一轉:
“你怎麼沒把白煞放在左師?”
沈風心中納罕,怎麼話題忽然就變了?但還是回答:
“江聽雪很有創造力,擅長獲取情報,有魄力。右師需要這樣懂得如今人類世界裡生存規則的能手……”
“左師、中師之前幾千年的重心都在對付太初宮,這次能做到戰鬥力零折損,也是兩個師晝夜推演戰術,模擬戰鬥,無一日膽敢鬆懈的結果。江聽雪年紀小戰鬥經驗不足,要跟上訓練的腳步太難了。”
樹下,吃飽的老虎翻了個身,舒舒服服地就地躺下歇息。
明吉望著老虎愜意的模樣,說:
“你的話很有道理,但總有些偏袒的因素在其中。”
“我哪裡偏袒了?”沈風有些不服氣。
明吉笑了兩聲,說:
“我注意到白煞時,她每天只做四件事……使用異能探聽敵情,出去戰鬥,打贏回來睡覺,睡醒了為先前的戰鬥做覆盤,並策劃改進方案。”
沈風表情有些失控。
明吉並不顧及他的臉色,又說:
“我前兩天和墨渟去巡察,發現白煞現在每天也做四件事……使用異能竊聽競爭對手的商業機密;讀金融學書籍;看電影模仿有魅力的角色說話做事;去和崑崙派來的道士喝茶聊天,探討人性的善惡。”
“這樣的苗子,把她和楊素放在一起,他們兩個接下來的計劃就該是怎麼把靈山打下來!”
“所以下一步計劃是攻打靈山?”沈風問。
“當然不是,下一步是做好鬼蜮和靈界的發展規劃。”明吉沒好氣地瞪了沈風一眼。
之後,明吉換了個話題:
“韓松的底色沒有變過,純良剛直……海瑞和柳匡時戰鬥力比楊素弱那麼多,那麼愛提意見,還沒被楊素打死,一部分是因為他們是你送去鬼蜮的,還有一部分就是韓松在阻攔吧。”
“他的能力是足夠的,自卑限制了他。杜鵑心懷熱情,但其實多少有些大大咧咧,心思沒那麼細膩,沒有察覺到韓松的自卑。你和韓松聊過嗎?”
沈風回憶起當初韓松在自己面前失魂落魄的樣子,多少有些感傷:
“韓松找我聊過。但自信心這種東西……不是我隨便幾句話就能讓他找回來的。現在中師三位師長都回來了,帶著他慢慢往前走,總會好起來的。”
明吉有些驚訝:
“他主動找你?”
提到這件事,沈風微微抬起下巴,為自己的老友感到驕傲:
“能坦然承認自身能力的不足,並懷有追趕他者的決心,這何嘗不是一種靈魂高貴的體現呢?”
明吉對此沒有異議,會心一笑,又把話題轉了回來。
“過幾年讓白煞去管理靈界,你沒意見吧?”
沈風還在想韓松的事情,被繞得有些頭暈:
“剛才不是還說,想把她要到左師來?”
“那你同意把她要到左師來?”明吉問。
沈風意識到自己處於一種兩頭堵的狀態,沒有急著回答,而是思考起自己為什麼會被裝到套子裡?
“右師那邊不放人?”沈風問。
“嗯。進了右師,再想把她要過來就難了。想想你當年那些堪稱逆天的事蹟,再看看你對白煞歸屬的處理……你的決策失誤,大多是因為感情用事,幸好,你的感情不算多。”
對於明吉的指控,沈風無可辯駁。
“靈界重新發展起來,還要很多年,讓白煞去試試吧。成了,她就是那邊的一把手。”明吉說。
“我沒有意見。”沈風說。
沈風抓抓頭髮,又說:
“師傅,你是最懂人心的。三師離不開你,鬼域離不開你,以後的靈界也離不開你……楊素那邊還是你去管著吧,八腳螅再哭,你就哄哄他,我最怕哄孩子。”
說到八腳螅,沈風嘆了一聲:
“八腳螅真像個孩子,這麼多年了,不肯以完整的人形在外行走,也不肯好好給自己取個名字……”
明吉看見沈風那副老氣橫秋的樣子,拿起笛子往沈風的額頭上不輕不重地敲了一下!
沈風捂住額頭,“哎呀”一聲。
明吉氣笑了:
“我看你才像個孩子!我把師長令牌送到你手裡,你卻跑出來喂老虎!有誰能比你更像個孩子?”
沈風揉揉自己的額頭,說:
“跟您比,我當然不夠成熟,您可是整個鬼域的精神領袖。這些個師長亞旅,有幾個沒受過您的點撥和教誨?稱您一聲‘三師太傅’,不過分吧!您能力超群,自然肩負的擔子也格外沉重,任重道遠,切莫放棄啊!”
明吉舉起笛子又要打,沈風身形一閃,出現在較遠些的樹杈上。
明吉一擊落空,更氣了:
“後天老老實實回左師跟我挑新人去!敢不回來,有你好看!”
說完,明吉身形一閃,消失在空氣之中。
樹下的老虎歇夠了,翻身爬起來,邁著輕巧的步伐走遠了。
天地之間一片安寧,靜得能聽到自己呼吸的聲音。
沈風躺在樹杈上深吸一口氣,清新冷冽的空氣湧入肺葉,讓他精神煥發。
“自在啊……”沈風愜意地發出一聲感嘆。
他扣上帽子,把帽簷往前一拉,擋住眼簾,聽著耳畔風吹雪落,任由斑駁的陽光落在臉上。
一躺之下,彷彿又回到了化形前那段無憂無慮的好日子。
不過,這一次,好日子會持續更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