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漱石一路從「煙雲」回「聽雪」,菀笙已經擁著迎手枕睡著了。
菀笙做夢了,又夢見小姐。
夢裡的小姐元風尚未出嫁,還依舊是寧國公府的嫡長女。
正逢花朝節,寧國公府邀請了世家大族的小姐們前來聚會。
那也是菀笙頭一次以貼身丫鬟的身份,單獨陪著小姐參加女兒們的盛會。
花朝節的本義,原本是迎春。
每年二月春來,女孩兒們聚在一處遊春撲蝶,吃花糕,行花令,表達對春天的讚美,也祈盼天下所有女孩兒都如春花般美麗。
可是到了世家大族的貴女們這兒,好好的花朝節聚會,卻變了味兒。
貴女們湊在一起,全都是在攀比誰更美貌,誰的衣裳更貴重,誰的首飾最是精巧;
再接下來就是誰家父兄官職高,得皇家寵愛;
再然後就是誰的未來夫君更為相貌俊美、前途無量……
原本還興致勃勃的菀笙,開始忍不住呵欠連天。
可她怕給小姐丟人,不敢張開嘴打呵欠,只能拼命忍著,將呵欠“消化”在嘴唇裡。
這樣一來,每一個呵欠都變成了憋在嘴裡的一股氣兒直衝眼睛,激得她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難受之下,她瞧著那幫子虛情假意的貴女便覺得心煩,忍不住心裡一個一個將她們腹誹過去。
「張家姑娘,對對對,您家世代簪纓,所以到您這兒竟然自己個兒連路都走不了,還得要人扶!」
「王家千金,沒錯,您父親官居兵部要職。那怎麼每次西涼打來,朝廷問誰能戰時,您父親都第一個託病請假回家?」
「劉小姐,您夫君是儀表堂堂,可巧了,上次我在勾欄街邊過,卻見著您夫君摟著個男戲子在膝上,嘴對嘴地喝花酒呢……」
反正她只是個躲在小姐背後的小丫鬟,沒人會注意她;況且她只是在腹誹哦,也沒人聽得見。
她便自得其樂,漸漸頗得興味。
腹誹得正高興呢,忽然一股子被凝視的感覺,如一柄投槍,冰冷冰冷地扎過來。
她嚇了一跳,趕忙順著那冷意看過去。
隔著園子裡的水面,她看見對岸站著個紫衣的少年。
水色煙波,由下及上,映在他冷白的臉上,雖說好看,卻顯得他那臉跟死人一樣的冰冷。
偏生一彎紅唇,妖豔至極,卻彷彿那唇色是用鮮血染就。
她便心下不由得嘀咕:「看什麼看呀……想吃人不成?」
這樣的場合,自然不能有“正常”的男子入內。小廝都不行。
唯有一個例外,就是太監。
就憑他那穿著,她已經猜到了,他必定是宮裡老太妃派來,給小姐和今日來相會的貴女們賞賜宮花的小太監。
接下來的時辰,她便再沒看過他一眼。她甚至因為他那死人樣的凝視,不得不想著法子躲開去,至少不再叫他看見。
正好小姐叫她去備茶。
她走在遊廊裡,聽見魯尚書的跟人碎嘴,說:“元風就算是寧國公嫡女又如何?來日嫁的也不過是永安侯的世子。以她身份,乃是低嫁。”
“說什麼曾經萬千寵愛,依我瞧著,她那些也不過只是說嘴罷了。”
菀笙便聽不下去,隔著海棠窗盯過去。只見那魯小姐正坐在水畔,菀笙便忍不住心下嘀咕:
「叫你嚼小姐的舌根子,祝你一會兒腳底一滑……」
只可惜菀笙現在是在寧國公府當丫鬟,不能給小姐和寧國公府惹事。這要是擱在她進府之前,還當那狂野的小叫花子時,她就用不著腹誹,她自己直接衝過去用腦袋頂就完事兒了。
她嘆著氣端著茶走出迴廊,卻剛出寶瓶門,就冷不丁聽見背後一聲尖叫“啊”!
她扭頭一看,還真就是那魯小姐掉進水裡去啦!
那魯小姐自己帶的丫鬟婆子的,七手八腳將魯小姐從水裡拉出來。
菀笙只隱約聽著那魯小姐一邊吐著水,一邊大哭說,方才就覺彷彿有顆石子之類的打中了她腳踝處的穴道,讓她半邊身子突然一麻,她自己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就掉進水裡去了……
菀笙忍不住笑。
真是老天長眼,讓她心想事成!
“菀笙,菀笙?”
背上忽然有人拍,菀笙微微一震,不得不從夢裡醒來。
睜開眼,是沈漱石。
不知怎的,菀笙忍不住皺了皺眉頭,有些不情願被他擾了夢境。
“世子爺怎回來了?取衣物麼?叫人來知會一聲,我叫人送去「煙雲」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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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漱石看著睡意尚濃,儀態慵懶的菀笙,不由得伸手颳了她鼻樑一記。
別看她嘴上說得如此,可那菱角狀的小嘴兒卻已是倔強地噘著呢,分明還是與他賭氣。
“我只說晚飯不回來陪你吃了,我哪裡說晚上不回來了?”
菀笙嘆口氣坐起來,重新端起賢良淑德的正室姿態來。
“……柳氏本就是世子爺的人,世子爺晚上宿在「煙雲」也是再正常不過。”
沈漱石便眯起眼來,促狹地凝視著她,嘴角含笑,“既如此賢惠,又為何將我給的菜,分賞給金袖和香冬了?”
菀笙聳肩,“一家子姐妹,我這當正室的賞菜,難道不是侯府素常的規矩?”
“再說了,我與世子爺果然夫妻一體,心有靈犀——世子爺給我要的那兩碗菜,正好跟我自己今晚上要的菜重複了。”
“我難道要將兩道一模一樣的菜全都吃下去麼?一則浪費了,二則我這肚子也受不了。”
沈漱石挑眉,“竟那樣巧?”
菀笙勇敢地直視他的眼睛,“誰說不是呢?”
沈漱石難掩笑意,忍不住捉起菀笙小手,與她並肩而坐。
“小菀兒,這樣吃醋生氣的你,才更像當年的你。”
菀笙微微蹙眉,將手抽回來,“世子爺這是何意?”
沈漱石歪頭凝視著,看她因微微懊惱而鼓起的腮幫。
“當年的你,嬌憨伶俐,慧黠可愛。”
“我知道,這些年因我不在家,你必定替元風扛了太多的壓力。尤其她身故之後,更是將瑾兒珠兒,乃至整個侯府都託付給你。為了扛起這些責任,你不得不壓抑了自己的性子,事事處處都以侯府正妻的身份要求自己。”
他輕輕嘆息,將她逃走的小手又拉回掌心握著。
“小菀兒,這樣的你,叫我心疼。”
世子爺溫柔如許,可是菀笙心底卻反倒泛起冷笑。
世子爺這是想說什麼?是不是在鋪墊,讓她自己選擇放棄了正妻的名分,回去做原來那個天真慧黠的她?
她便轉頭凝視沈漱石。
“……想成為什麼樣的人,以何樣的規範來要求自己,這都是每個人自己的選擇不是麼?”
“世子爺,興許我那不叫‘壓抑本性’,我只是‘長大了’呢?”
她再一次將手拉回去。
“如今的世子爺,與七年前的世子爺,又何嘗就是一模一樣?”
“人都在成長,每一年、每一月,乃至每一日,都與之前不同了。”
她歪頭平和地看他,“世子爺說,我說的對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