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漱石便也瞟了百靈一眼,約略有些猶豫。
不過旋即還是一頓腳,“麟角,你去替我跟你大奶奶請個安。然後再到廚房,給你大奶奶要兩個她尋常愛吃的菜端去。”
“就說,今晚上的飯我不陪她了。”
麟角便也只能答應一聲。
沈漱石到了「煙雲」來。
卻沒見柳月蟬在門口迎著他。
倒是柳月蟬身邊的小丫鬟畫眉一徑向他搖頭擺手的,示意他別出動靜。
沈漱石好奇,便躡手躡腳走進門去。
畫眉衝沈漱石示意,指了指碧紗櫥裡頭,將聲音壓得極低極低道,“姑娘累得睡著了……”
沈漱石便不由得挑眉。
柳月蟬從來都是最嫻雅守禮的,這太陽還沒落山呢,她怎麼就睡著了?
他衝畫眉擺擺手,便自己放輕了腳步,無聲開啟夾紗的隔扇門,走進了碧紗櫥去。
卻只見柳月蟬是趴在几案上睡著。
在她手臂旁,一半的桌面擺放著碼得整整齊齊的瓷片,另一半則擺著金剛鑽,以及一組由花釘、素釘、金釘、銀釘、豆釘、米釘、砂釘等組成的鋦釘。
沈漱石便也是驚訝挑眉:他都沒想到柳月蟬竟然會做這鋦瓷的活兒。
鋦瓷極其要求精神專注,顯見得柳月蟬這便是因鋦瓷而耗神太過,這才累得天不黑就睡著了。
沈漱石便走近去,伸手拈起一塊瓷片來看。
瓷片入手,釉料肥潤瑩亮,有如堆脂。
沈漱石便是倒抽一口冷氣——這必定是汝瓷啊!
這手感,是其他窯口所不能比擬的,故此一上手便知!
沈漱石這一口冷氣,便將柳月蟬也給驚動了。她迷迷瞪瞪睜開眼去看,宛若海棠春睡而未足。
說也難得,她本身氣質淡雅清秀,可偏偏有些姿態嫵媚濃麗至極。
便連沈漱石都不由得凝視著她,一時忘了再去看那汝瓷。
“世子爺!”
待得柳月蟬看清了眼前的人面,便趕緊一個激靈清醒過來,束手站起身來。
“世子爺什麼時候來的?怎麼也不叫醒我?”
她說著還滿面慚紅,衝外面道:“畫眉、鸚鵡,你們兩個見世子爺來,緣何也不叫醒我?”
“我都沒能到門口迎著世子爺,實實是失了禮數……”
倒是沈漱石伸手給攔住,“是我讓她們別叫醒你的。”
他偏頭看一眼桌上瓷片,“我瞧著這是汝瓷。汝瓷釉料最是肥潤,上鋦釘最難。力氣小了透不過那釉料去,力氣大了又會讓釉料開片迸裂。”
柳月蟬點頭,“世子爺說的是。也正因汝瓷難鋦,耗人心神,我才睡過去了。”
沈漱石含笑讚賞,“沒想到,你連這樣的手藝都會。”
柳月蟬面上紅了紅,“父親性喜風雅,家中瓷器有的甚至要故意撐破,就為了上鋦釘,欣賞其精雅的手藝。我也瞧著父親喜歡,便跟著家中工匠粗淺學習了些。”
“後來囚困在西涼,家中沒有僕人,便一切事體都得我和母親學著來幹。家中瓷器本就缺少,便碎了都捨不得扔,我便試著將鋦瓷的手藝揀起來。”
“不想今日還派上了用場。”
沈漱石便忍不住微微皺了皺眉,伸手輕輕握了握柳月蟬的手,以示意安慰。
“我瞧著這碴口,這瓷片是新碎的。難不成這竟是誰失手打碎了家裡的瓶子?”
柳月蟬便面上微微發白,“……不敢瞞世子爺。正是原來擺在外間博古架上的那汝窯美人觚。聽耿大娘說,這瓶子當年便值兩萬銀子。”
一聽是那個瓶子,沈漱石額角也是青筋直跳。
“怎這般不小心!”
畫眉忍不住在門口行禮,“回世子爺,這與姑娘無關。今天是郡主來了,不知為什麼非揪著我們姑娘吵,我們姑娘忍讓,她便連我們姑娘的髮髻都給薅散了……”
“最後竟還無緣無故的,抓起那個瓶子就砸到了地下。我們姑娘怎麼攔都沒攔住。”
沈漱石面色一變。
柳月蟬忙呵斥,“畫眉,住口!這些話又豈是咱們能在世子爺跟前亂嚼舌頭的?”
“今日的事,大奶奶親自來處置的,凡事自有大奶奶向世子爺稟告。”
畫眉便趕忙行禮請罪。
沈漱石便趕忙拉住柳月蟬的手肘,將她仔細上下打量一番,“……金袖又使蠻。你可有事,傷到哪裡沒有?”
柳月蟬溫柔而笑,“沒有。世子爺別聽畫眉她們說的,妾不過只是頭髮散了些而已,並不打緊的。”
“再說,大奶奶來得及時。大奶奶一來便止住了郡主,後面的事,妾便都由大奶奶做主就是。”
沈漱石輕嘆一聲,“菀笙雖是正室,可她年紀小,比你小著五六歲去。她做事若有不周的,你也要告訴我。”
柳月蟬藏住委屈,含笑搖頭,“沒有的。大奶奶行事爽利,又一力護著妾,妾怎麼感謝都來不及呢。”
她說著,回首憐惜地看那些碎瓷片。
“妾只是太心疼這花瓶。汝瓷本已難得,美人觚更是形體曼妙,這樣既美又貴重的瓷器,本該傳世傳家,卻就這麼因家事的一時意氣就粉身碎骨,我實在是捨不得。”
“況且,聽說這瓶子乃是侯爺生前所鍾愛之物。若叫侯爺知道這瓶子就這麼毀在咱們手上,該有多痛惜……”
“於是我便想著,設法重新將這些瓷片修補起來。即便已經絕不可能恢復到從前的模樣,但至少它還能以大致的形態留存於世,好歹能當個念想吧。”
柳月蟬講述之間,眼底已然珠淚盈然。
沈漱石不由得伸手握住了她柔荑,“月蟬,難為你這孝心。父親在天之靈,必定欣慰。”
.
聽雪榭。
沒有沈漱石陪著,這一頓飯菀笙倒吃得舒心。
若與沈漱石對坐而食,她還真覺得拘著。
她將桌上的菜幾乎全都吃光,唯獨將麟角送過來的那兩盤菜擱著,一筷未動。
等她自己吃完了,空山來收拾碗筷,忍不住問:“這兩盤菜……?”
菀笙以茶水漱口,撤了漱盂之後就才道:“這盤‘胭脂鵝脯’送「流霞」,那盤‘酒釀清蒸鴨子’送「鳴泉」吧。”
空山便是一怔:“奶奶?”
世家大族,的確有老太太、太太們賞菜的規矩,菀笙這正室奶奶賞菜給兩位新人,是再正常不過。
只是,這兩道菜畢竟是世子爺叫送來的。此時這麼賞出去,頗有些微妙。
菀笙淡淡一笑,“去送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