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聞喜
“回大奶奶,大喜,大喜啊!”
盛夏午時,葦簾低垂。菀笙方哄著瑾兒、珠兒兩個孩子睡下,便聽得侍女竹喧從外面迭聲歡叫。
菀笙忙起身,疾步走出碧紗櫥去,將隔扇門關了,豎指輕輕“噓”了一聲。
竹喧也知道這個時辰正是兩位小主子歇晌的時辰,忙原地福身告罪。
“回奶奶,婢子實在是太高興,忍不住孟浪了。”
“何事令你這般高興?”菀笙問。
竹喧再抬頭時,眼中已是盈盈含淚。
“聖上剛命魚公公送來信兒,說弓月王親率鐵騎踏破山缺,大敗西涼。已是迎世子爺回京來了!”
菀笙先沒顧得上歡喜,耳邊就先是“嗡”的一聲。
“弓月王?”
——他竟真的去了!
竹喧沒瞧出菀笙異常,只以為大奶奶這是歡喜得傻了。
“回大奶奶,正是弓月王。”
“也難怪奶奶納罕,此事也當真奇了——都聽說那弓月王是個病秧子,打小兒毒藥吃多了落下的病根兒,多走幾步路都要氣喘半天。可他這次怎會豁出了命,帶兵去打西涼呢?”
菀笙便垂下眼簾,壓住內心顫動。
“魚公公可說下,世子爺幾時能班師回京?”
竹喧含笑道,“魚公公說,弓月王身子骨弱,恐不耐長途奔襲,故此路上還需些時日。叫咱們府裡先預備著就是,倒不必著急。”
菀笙眼中點點湧起歡喜的淚:“好……小姐在天之靈,終可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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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是不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弓月王鐵騎回京,竟比朝廷所猜測的早了些時日。
沈夫人莊氏命人來請菀笙。
菀笙歡喜得急忙取了新衣來,給瑾兒、珠兒換上。將兩個孩子打扮齊整了,這才到了前宅正堂。
只是還未等進堂,便聽得堂內傳出好幾個孩子喧鬧的聲響。
菀笙心下不由得納罕:這是誰家的孩子,怎可於今日這樣的場合,在侯府正堂喧譁?
——沈家的規矩嚴,自家又建有家學,故此便是旁支庶族的子弟,若是進了侯府來,也都知守規矩,謹言慎行。
菀笙側耳細聽,又聽得孩童的喧鬧聲裡,頗混著幾句聽不懂的話。
見菀笙來了,立在門外的大丫鬟靈松趕忙笑著招呼,“大奶奶來了。”
說著便親自替菀笙打起簾子。
靈松身邊的兩個小丫頭子代桃、懷綠也忙手腳輕快地下階來,一人一個領住瑾兒和珠兒。
菀笙走到門邊,向靈松道了個謝:“有勞姐姐。”
靈松是沈老夫人跟前得臉的大丫鬟,年紀也比菀笙還大兩歲。菀笙雖已扶正,在靈松面前卻也從不擺主子的身段。
靈松便笑,“大奶奶這是打小兒就跟奴婢們頑笑慣了,奴婢們也是都蹬鼻子上臉。”
“可如今世子爺都回來了,大奶奶當著世子爺的面兒難道還叫我姐姐不成?奶奶寬仁,可是奴婢這臉啊卻臊得慌。”
兩人說笑了兩句,菀笙便輕聲問,“我方才聽見裡面有孩子的嬉鬧聲,我遠遠聽著,彷彿還夾著兩句西涼的話。”
靈松面上登時收了笑,一雙眼黑白分明凝視菀笙,“大奶奶猜著了。”
靈松迅速又看一眼瑾兒和珠兒,低聲提醒:“大奶奶從今日起,對瑾哥兒、珠姐兒要更費心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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菀笙心下一沉,抬眼見堂內的人影幢幢都在看著她,她便趕忙垂首斂眉邁進門去。
廳堂里人影幢幢,明地暗地裡都是在打量她。
菀笙目不斜視,端然前行。
她進內先自己斂衽一禮,然後趕忙將瑾兒、珠兒喚到自己身邊,重又正式給上座的沈老夫人、沈夫人行禮。
沈老夫人忙喚一聲:“瑾兒、珠兒,快過來。”
有老太太這句話,菀笙心內微微一寬,便忙推著瑾兒、珠兒,叫他們奔到老太太座前去。
反倒是沈夫人莊氏先攔了下,“瑾兒珠兒別急著跑,先給你們爹爹行禮。”
瑾兒珠兒都愣住,“爹爹?”
七年前沈漱石奉旨出使西涼,兩個孩子剛出生,對這個爹爹完全沒有印象。
菀笙連忙上前,一手攬住一個孩子,向老太太座邊那個朦朧的身影納頭便拜。
“婢妾菀笙,代少夫人在天之靈,偕瑾兒、珠兒跪迎世子爺回京。”
“世子爺上得天佑,下安社稷,瑾兒與珠兒都為身為世子爺子女而與有榮焉。”
一雙雲頭皂靴出現在眼前。
菀笙剋制住自己,守著婦禮,並未抬頭仰望。
“菀笙?你竟是菀笙?”
頭頂男子嗓音,輕柔悠揚,宛若古琴。
這一刻菀笙心下與瑾兒珠兒是一樣的惶惑。畢竟沈漱石七年前離京時,她也才十三歲。
一別七年,他再回來,她已近雙十年華。
“回世子爺,婢妾正是菀笙。”
說著話,菀笙忍不住悲從中來,換成陪嫁丫鬟身份又道:
“七年了,小姐一直盼著姑爺回來,一家團聚……可惜,小姐終究沒能等到姑爺歸來。”
她聽見沈漱石輕輕的嘆息,然後他便蹲下,整個人都出現在了她眼前。
七年前,高中探花,一日看盡長安花的少年郎,如今已是二十七歲的男子。
成熟、冷靜、隱忍,連同這七年敵國為囚的風霜,全都刻印在了他眼角眉梢。
他伸手扶住她手肘,“菀笙,我也遺憾竟沒能見元風最後一面……”
他聲有哽咽:“這七年來,叫她一個婦道人家獨自替我守著沈家,於祖母和母親身邊盡孝,獨自撫養兩個孩兒……叫她心力交瘁,竟早走一步,我實愧對於她。”
他說著慘然苦笑,“不忙,待得百年之後,會於黃泉之下,我定當向她叩首償還了這段情去。”
菀笙含淚微笑,“姑爺言重了。小姐從未有一日埋怨過姑爺,姑爺不必償情。”
揣度今日情形,她心思連動。
“小姐臨去只有瑾兒珠兒放心不下,姑爺若記著小姐的情,便請姑爺親自撫育他們長大。”
沈漱石也是輕聲嘆息,“我與瑾兒珠兒分離七年,長久未能盡撫養之責,如今元風不在了,我自然應當……”
還未等沈漱石說完,便有一把童聲插了進來。
“阿塔,他們是誰?為何他們也敢喚阿塔為爹爹?”
“他們好大的膽子!我這就將他們兩個打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