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愁倚做了一個夢。
夢見她可以伸手觸到藍天,俯身映入水面。
但我只是蘇愁倚。只是蘇愁倚而已。
從那尚且稚嫩的孩提時代開始,我就彷彿陷入了一個深不見底的泥潭之中,始終被一個深遠而沉重的疑惑所困擾著。
在無數個寂靜的夜晚或者喧鬧的白晝,我常常會在心底不斷地問自已。
我到底為什麼錯了呢?
在那模糊的記憶裡,母親猙獰的面孔時常浮現在眼前。
她會用手狠狠地打在自已身上上,一邊打一邊接近瘋狂地嘶吼著、哭泣著。
歇斯底里的聲音彷彿要穿透她的耳膜,在她的腦海中久久迴盪。
她會從在外面時優雅金貴的溫柔媽媽變成一個披頭散髮,哭紅了眼的女人。
似乎永遠陰暗著的房間裡。那滿含怨恨的眼神總是死死地盯著自已,嘴裡不斷地念叨著太過不爭氣,太過無力。
我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大的失敗者,是一個不可饒恕的存在。
我需要默默地流著眼淚,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思索著那個始終沒有答案的問題。
父親會冷冷的在一旁看著給他們兩個附上在陰影中“瘋子”的冠名。
我不是瘋子。她愛母親也愛父親,她真的沒有錯的。
從小學就開始拼命的學習,因為我發現自已能做的只有也只能是這了。
但母親還是不開心,在印象的前端,記憶裡那個女人總是悲哀的看著她哭泣,然後把滿分的試卷撕的粉碎。
我為什麼不是個男孩?
疑問從我為什麼錯了,變成。我為什麼不是個男孩,而顯得更加無力了。
她沒法透過努力達到母親的期待,她是個壞小孩。沒有辦法讓自已變成男孩。
是個讓人難過的事實,於是她只能更拼命的學習,企圖讓自已有更多試卷可以讓母親去痛快的撕。
真的好難啊…直到似乎很久很久以後這個觀念才慢慢的被麻木的去除掉——努力學習沒有用,她蘇愁倚本身就是沒有用的。
她是個女孩啊。
妹妹出生,家裡變了樣,表面上就不怎麼存在的體面被徹底撕碎掉。刺耳的物件碎裂聲和無休止的爭吵。
妹妹的哭聲。
我真的好難過啊,於是一直哭,一直哭到了很遠的地方。
當時是深秋了,晚風刺在她面上,連著眼淚一起剝去她的生機。
於是我又怕起來,顫顫巍巍的跑到小亭子的角落蜷縮成一團,抽抽噎噎的哭。
童話書上說,小孩子一個人到沒有人的地方是非常不安全的事情,會有怪物將她吃掉。
要被吃掉了。
我放聲哭著,直到身前真的被一個影子所籠罩。
我不敢哭了,抽噎著抬頭,愣在了原地。
那個小女孩跟她一樣髒兮兮的。但是根本沒有哭,身後甚至還帶著一個更小的小女孩,正指著自已咿咿呀呀的說著什麼。
我一下子就不怕了,她慌亂的抹了兩把眼淚,又發現自已實在是太不符合教養裡所說的了,渾身髒兮兮的,甚至還淚流滿面——這樣一點都不淑女,媽媽…母親會不開心。
於是我又退回到角落,剛剛伸出去的手。蜷縮在了邊上,低了頭。
老師說不淑女的小朋友所有人都不會喜歡的。
但那個小女孩好像並不嫌棄,但估計也算不上喜歡吧,她的反應跟周圍的大人很像,既不親和又不生氣,一點都不像一個小孩。
她比我高一點,從口袋裡拿出一個有些發硬的麵包,天空陰沉沉的。一點具象的光都看不見。
她說:“你是新來的嗎,再不回去會被打,院長討厭愛哭的小孩。”
我止住了哭聲。
母親也不喜歡愛哭的小孩。
於是我很快速的吃了那個很硬很硬的麵包,跟著小女孩一起走了。
這裡會越來越黑的,跟媽媽的房間一樣,太可怕了。
我需要逃跑,跟誰逃跑都行。就算是被壞人抓走,我也不想被黑色的世界淹沒了。
“我叫秦安,我妹妹秦念”,那個姐姐指了指身後的小女孩,隨即看向我:“你呢?”
我還沒把麵包嚥下呢,有些說不出話,卡在喉嚨裡好難受。
“我叫…蘇愁…倚”
我聽到自已含糊不清的說。
這樣真不淑女……
想不了特別多,我們離黑暗遠一點了,這個地方的路很難走,面前的這座建築也好老好老。
秦安的手很暖很暖,陽光下髒兮兮的,在陰暗裡卻像陽光一樣,或許是我看不見那麼光亮,但我堅信她肯定跟太陽有著不小的關係。
身邊那個小女孩似乎是她很重要的人,秦安總是放慢腳步,等著她踉踉蹌蹌的走。
她一手拉著我,一手拉著小女孩。
小女孩的笑特別甜,像春天的風雖然被陰暗的天色鍍上了灰塵,卻依然可愛的緊。
我們很快到了秦安說的“院長”家。
我向後縮了縮,拉住了秦安的手。
院長看著就兇巴巴的,而且她的眼睛特別黑,跟生氣時的媽媽一樣,我害怕這樣的人。
“不認識她?”秦安疑惑的回頭看向我,然後眸色一變。她的聲音有些冷冷的,“你走丟了?”
說著,她毫不猶豫的將我向著黑暗推過去。
我沒站穩向後跌去,恍惚間好像看到母親的身影正在我面前惡狠狠的罵著。一時間沒有力氣,坐倒在了地上。
秦安把她妹妹向裡面推了推,然後毫不留戀的關上了大門。
……
好黑……
天空已經完全沒有顏色了,我什麼都看不見,但又不敢哭。因為裡面,兇兇的院長好像在罵人。
聲音傳的很遠很遠,我的耳邊似乎什麼都聽不清了,連面前的石塊地都開始旋轉起來。
應該過了很久,門又被拉開了,我那時候已經快睡著了,整個人都暈暈的,抬頭便看到逆光的地方,秦安站在那裡。
她身上有好多傷,本來就髒兮兮的,現在。看著更可怕了。
但她說的話一點都不可怕,她說:“向著東南方向一直跑,會有一個木屋,找裡面的老奶奶藉手機。打你爸媽的電話或者找警察。”
她好像有點站不住了,但是還是沒有讓我進去只是虛掩著門,輕輕的對我說。
她的眼睛暗暗的,一點光都沒有,說話也冷冰冰的,但是卻是願意跟我說話的。
我覺得她其實一點都不暗,她只是被蒙上灰塵的太陽。如果我能在白天見到她,絕對會看到最美麗的春天。
那個有點晚冬微寒而帶著嫋嫋春水的春天。
可是我還是害怕,天太暗了。我連一句完整的誇獎都說不出來,頭痛的像被母親扇巴掌。
耳中也嗡嗡作響。我哭著這麼告訴她,於是她說:“我陪你。”
她身上真的有好多血,我這麼告訴她,雖然抽抽噎噎的,但我想一定是聽得懂的。
她卻不理我。只是非常快的在跑,我有些跟不上。
沒了小女孩在,她速度快到我們的指縫間都有冷風流淌。
但我只能任風刺破我的臉。痛而不深刻的很快麻木下去,睜不開眼,淚痕也慢慢幹了。
“我會因為你捱打的,要報答我知道嗎?”,她說。
我答應了。在怒號的旋渦中拼命的點頭,不知道她看見了沒有。
那天晚上父親來接我的時候,我已經看不見黑暗裡秦安的身影了。
黑暗真可怕,不僅困住了媽媽,還吞掉了秦安。
我討厭黑暗。
父親的眼中也都是黑,很可怕。
他什麼都沒有跟我說,只是回去之後冷冰冰的找了媽媽。
他們這次的對話沒有吵架。媽媽也只是冷冷的看著我,沒有捱打。
這是古怪的。不過我很想秦安。以至於其他的都沒心思去想了。
要找一個機會去報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