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不歡而散,舒蕊心裡窩了一肚子氣,偶爾見到那個人,也只是機械性冷冰地問聲好,畢竟,他是老闆,給她發工資的。
以為不會那麼輕易見面,可是現實打臉往往來得很快。
福叔在清溪分店做理貨員,年輕的時候當過兵,身上自有一股軍人的英氣與傲骨;退伍後為了照顧家人,便應聘到了百世超市的清溪分店,當時是一名保安,一次為了追趕竊賊,他不慎從三樓摔了下來,命是救了回來,但是右腿殘廢,走路一瘸一拐。
當時百世的領導與員工都被他的精神所感動,得知他上有老下有小,家境貧寒,便自動發起了募捐。百世的老闆更是當場許諾,只要百世不倒,會養他一輩子。
現在百世易主,為了資源整合與戰略規劃,新領導班子決定關閉臨江市1\/3的門店,清溪分店地勢較偏,近年來都是靠其他門店的盈利彌補虧損,一路撐到易主的前一個月。
福叔的孩子正上高二,妻子長年臥床,父母年事已高,一旦被清減,按他的身體情況,企業根本看不上。
舒蕊之前在清溪巡店的時候,得到過福叔的照應。此次福叔倒了幾次車,一路風塵僕僕趕來,她心如明鏡。
福叔把手上包了幾個透明袋的糕點塞到舒蕊手裡,不知是覺得東西不值錢還是怎的,他有點忸怩起來。
“舒會計,這是您福嬸做的馬蹄糕,不是什麼值錢的,你別嫌棄。”
舒蕊深深聞了聞,讚歎道:“福嬸手藝好,這糕比外面買的好吃多了。謝謝叔,謝謝嬸。”
福叔咧開嘴笑,臉上黝黑的皺紋像一條條積了淤泥的小河溝。
“喜歡就好,喜歡就好。”
“叔,你是有什麼事嗎?”
福叔躊躇半晌,艱難地開口了:“舒會計,你知道我的家庭情況,兒子上高中正是花錢的時候,你福嬸長年累月吃藥,幹不得累活。他爺爺奶奶年紀大,幫襯不了什麼,平時也就去撿撿廢品,掙個十來塊。現在聽說百世賣了,好多門店都關了,咱清溪偏僻,都是些留守老人和孩子,賺不得錢。我聽大貴說,清溪是要倒閉的。可我,可我一把年紀,又這個樣子,怎麼找工作呀?”
舒蕊看著曾經鐵骨錚錚的漢子,為國榮光甘願戍守邊疆,現在為了一家老小的生計不得不拉下臉面求人,心裡被什麼東西堵得緊,悶悶的很不舒服。
“叔,現在進入了電商時代,實體店的營生確實受到了很大的衝擊,清溪店生意差,這是事實。企業總要生存,員工才有盼頭。”
“你說的我都懂,可是,如果腿腳利索,我也不會腆著老臉到處找關係不是。舒會計,你看看,有沒有辦法幫幫我們?”
舒蕊最看不得人哭,特別是一個光榮的退役軍人。五十多歲的男人,他的臉上寫滿了滄桑,接近一米八的個頭習慣性地往前微彎,露出山丘似的肩膀,那是被生活打磨的痕跡。
她抽出紙巾遞給他,又給他倒了杯水。
“叔,你先回去吧,福嬸離不得人,我會盡力的。”
福叔的眼睛亮了,眸子透出的希望令舒蕊不忍直視。
他的腰彎低了好幾十度,說了一嘴的謝謝。
舒蕊忍著氾濫的酸澀,強撐起笑容,親自把他送出門。
福叔一步三回頭,殷切的盼望就像被風吹落的榕樹果子,密密麻麻砸在舒蕊的身上。
不疼,但是很沉重。
在鄉下人的認知裡,財務管錢,老闆都是很看重的,也就能說得上話。
舒蕊藉著打電話在司徒的辦公室溜達了好幾次,透過磨砂玻璃尋找著每一個適合商談的機會。
他的辦公室時不時有部門的領導進去,一關門就是大半個小時,那扇開了又關、關了又開,最後還是關著的玻璃門,似乎在笑話舒蕊的膽小。
“王總,司徒總辦公室還有人嗎?”
徘徊許久,終是不能再等,福叔等不起。
王總抬頭瞧了一眼,又伏首看那沓厚厚的檔案,眉頭鎖得緊緊的:“沒有。”
他好心提醒一句:“老闆今天心情不佳,你如果找他,小心點說話。”
舒蕊連忙道謝。
做好心理鋪設,她強作鎮定地敲了敲門。
一聲清冷的請進,又把她剛剛平復下去的緊張勾了起來。
“司徒總,我能打擾你十分鐘嗎?”她小心翼翼地站在兩米開外,手指打著結。
司徒看了一眼,沒吭聲,不說能,也不說不能。
令人煎熬,特別是在這密閉的空間裡,面對一個氣場強大,面容冷峻又吝於賜笑的男人。
時間嘀嗒嘀嗒地轉著圈,
“你還有九分鐘。”
他仍然伏案桌前,認真地翻閱那堆分析報告。
“司徒總,聽說清溪分店即將關閉,對於老員工的安置,能不能跟你反映一下情況?”
“人員安置找HR。”真是妥妥的話題終結者。
舒蕊覺得自已就是一條橡皮筋,可伸可縮。
“司徒總,清溪分店有一個做了二十多年的老員工福叔,他的情況比較特殊,年輕時為公負傷,腳殘疾了。他家境貧窮,妻子多病,孩子還在上學,父母年紀大,如果被裁,他這樣的情況也不好找工作,你看.....”
他終於從一堆的檔案中抬起頭,銳利的眸子像看怪物一樣緊盯,令舒蕊全身的寒毛豎起。
“那你想怎麼樣?為了一個人犧牲公司的利益?公司每年虧損幾十上百萬,就為了他一個人腿腳不方便,情況特殊?宸辰不是慈善堂,這是公司,是求逐利益的地方。”
“總有平衡的方法對不對?我的意思,能不能找個彈性的方式,雙方共贏?”
“舒小姐,你以為你是誰?就憑你一句話,就要百世幾十個高管圍在一起開上幾個小時的會議,就為了你所謂的共贏?如果你要做慈善,我絕不阻攔;但是我不是,我是個商人,在商言商,我不會同意我的下屬為了一個沒有利益可言的方案,耗費大量的時間與精力。這個蠢事,只有愚蠢的人才會覺得有意義。”
舒蕊從未想過,他竟然會說出如此冷酷無情的話,而且還是對她。
她一度以為他對她是疼惜的,是憐愛的,即使被氣得肝疼也從未對她說過一句重話。正因為以前的柔情蜜意深入肺腑,她才覺得自已是有這個能力與他商討一二的。
原來這個男人,也可以冷酷無情,也可以一秒瞬變。
到底,她還是高估了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可是,自尊可以被踩,但是福叔怎麼辦?
他的一句話,決定了福叔的生死,甚至可以說一家人的未來。
“司徒總,”舒蕊決定最後一搏,她的牙齒都在打顫,仍然不得不低聲下氣,“我只是一個平凡如微塵的打工者,每天為了生活疲憊奔波,但是我很慶幸,四肢健全,分毫未損。可是福叔不是,他是一個即將邁入老年、身有殘疾的退伍軍人,他有家庭要扛,有責任要擔。如果不是為了三餐生計,我實在想象不出一個五十多的大叔,流著眼淚,向一個二十七歲的姑娘彎腰低頭求幫忙。我不是商人,實在無法在商言商,司徒總逐財,無可厚非,但是在利益至上的觀念裡,是不是也可以有適當的溫情,去幫助社會最底層的人士?難道沾著基層打工者眼淚的萬貫家財,真的能讓你笑逐顏開,恣意享受嗎?你的心,真的冷如寒鐵嗎?”
“夠了!”
那一沓檔案狠狠地被甩在了她的腳邊,鋒利的紙邊,劃傷了她的小腿。
忽然而至的痛感襲來,她低頭看了眼沁出的血絲,心裡一片荒涼。
“你以什麼身份來質問我?員工,說客,還是女人?”
“如果是員工,以下冒上,言語頂撞,我隨時可以開除你;如果是說客,出門右轉電梯三樓找HR;如果是女人......”
他的眼神陰鷙可怕,活像伺機而動的雄獅,隨時上來咬斷你的脖子,吞嚥下肚,
嘴角卻露出一絲笑:“那就到酒店,全身洗乾淨等我!”
嘲諷的笑容。
“你無恥!”
舒蕊憤怒的大眼睛盈滿淚水,手指死死地握成拳,殘餘的一股意氣支撐著搖搖欲墜的身子。
眼睛大滴大滴地垂落,她沒有去擦,她就是想讓他看見,不是博他的同情或者可憐,而是倔強地告訴他,往事縱使深入骨髓,烙在身體髮膚,她仍然會堅強地趟過去。
以淚為界,從此陌路。
無錯書吧門被憤怒關上的那一刻,司徒像被抽空了身體,頹廢無力地坐在椅子上,
憤怒讓人一葉障目,眼瞎令人心生若得若失的不安與煩躁。
他憤怒,他口不擇言,他是魔鬼,專往她心窩子扎刀的撒旦。
愛有多深,怒就有多深。
他痛恨自已,在她傷心離開的那一刻,他恨不得把心掏出來看看,是不是腐爛了,否則怎麼會噴出那麼惡毒的話來。
“蕊蕊,對不起,對不起。我,不值得你原諒。”
邢林敲門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老闆喃喃自語的著魔樣。
他嚇壞了,尋思著要不要送去醫院診斷診斷腦子。
還好,須臾後,他老闆清醒過來了。
“召集營銷部、人資部、法務部、財務部的中高層領導,五分鐘後在會議室開會。”
她會來嗎?她是見習經理,屬於中層領導,應該會來吧。
他還是充滿了期待的。
他發誓,他絕不會再對她惡語相向。
可惜他失望了,
面對他的質問,HR小心翼翼地回覆,舒蕊只是儲備幹部,級別仍屬基層。
老闆今天正在修煉寒冰神功,不想被凍死的,打起十二萬分精神。
這是所有參會者心照不宣的共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