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處玄奇且瑰麗的境界，天與地顛倒，陰與陽糾纏，清與濁難分，它擁有著世間的一切，卻完全靜止，宛如水鏡，映照出萬物的另一面。

偌大境地之內，唯有一人獨坐雲頭，俯瞰著整座人間——東南西北中五嶽，四海五湖，萬千山巒，其氣象依舊，卻失了曾經的神異。

某個師承青峰山紫陽洞的大商朝歌人士，憑藉開闢玄黃世界的壯舉，在洪荒天地嚴密禁錮間，撬開一絲縫隙。

“貧道之道，幾盡圓滿，只待光陰打磨，混元一體，便是去往天外之時……故人故事，總該有個了斷。”

楊任懶散盤坐，俯瞰掌中藏著的那個世界，衣袖輕動，氣機漣漪幾乎將玄黃倒影攪碎。

這便是成道之人對小天地的影響，僅靠念頭便能扭曲現實。

自然，創造永遠比毀滅更難。

獨坐倒影，俯瞰山河。

這樣的孤寂滋味，是守護人間必須承受的代價。

楊任忽然想起了記憶深處的一首詩：

【從童年起

我便獨自一人

照看著

歷代的星辰】

這是對先賢的許諾，是長生的饋贈，是大道的磨礪。

偌大一座洪荒天地，嶄新一處玄黃世界，多少生靈，多少故事，全然隔絕。

雖說仙凡已然永隔，可還是有諸多缺漏需要彌補——方外之人在末法之地的修行、神仙對人間時時刻刻都覬覦、新天地風雨雷電的運轉，都是亟待處理的難題。

人間，始皇帝東巡，衰老迅速的嬴政，忽然掀開馬車窗簾，瞧了瞧那輪耀眼到有些灼目的大日。

不久前，有刺客擲大鐵錐，砸向車架。

雖然沒砸中帝王乘坐的那一架，卻也讓其心中生出些許悲涼之意。

“老師，學生統一江山十餘載，掌握世間一切，終是沒能破開桎梏，謀得長生。

這天下，我已無力照看，傳國萬世，何其難也……”

嬴政眼窩凹陷，臉頰瘦削，幾乎瞧不見幾分武道宗師的氣象。

他的聲音格外喑啞，大概是被太陽晃了眼，沉默良久，再出聲時，語氣又沉了三分。

“老師啊，照看一國十餘載便艱難至斯，照看整個世界，又是何等的寂寥呢？”

“你聽我說起過莊子的生平，莫非忘卻了‘子非魚’之典故？

這世上哪有真正的逍遙，閭左之輩想富貴，帝王卻又想長生，長生之人求避劫，縱是證就混元，依舊會遇見違願之事。

貧道照看天地之心，恰似咸陽宮少年郎秉承先王遺志之心一般，匪石匪席，絕不動搖。”

年輕面容的道人，笑著看向馬車裡的學生。

這一瞬，跨越天幕，相隔千萬裡，嬴政卻清晰得聽見了熟悉的醇和聲線。

“學生受教了。”

嬴政笑著頷首，鬆開簾幕，安然而逝。

始皇既沒，餘威震於殊俗，卻似那西山之日，再難維繫龐大的帝國了。

好在，嬴政掃清六合，一匡天下的壯舉，終會被史家記錄成冊，流傳後世。

若是換個角度看待，何嘗不是一種長生？

天幕之外，道人復歸沉默，靜觀萬物變幻。

滄海會被光陰催成桑田，平原會被流水衝成峰林。

這個世界上，少有不朽的存在，縱然是神仙佛陀，依舊有身死道消的可能。

自亙古至今，唯道永恆，唯混元能不朽。

可是，證就混元的路太過艱難。

君不見八景、玉虛、碧遊千萬仙，亦無門人證功果？

莫說混元，成道者都是寥寥無幾。

諸位教主成不朽果業，一是億萬元會修為積攢，二是傳道宏法功德甚巨。

如此，方有萬劫不滅、開天闢地之神通。

其中玄機、關竅，難得其法，即便得了法也難以復刻。

若論鬥法手段，楊任立在教主之下的絕巔。

奈何，不成混元，大道便不算圓滿。

為了這個艱難而宏偉的願景，楊任嘗試同時走三條不同的成道之路。

自商帝乙時至今，八百多年光陰——學道修行，輔佐封神，成就勾陳尊位，凝聚願力；煉化寶珠，掌中世界，開天闢地，演化萬物；建立法脈，弘揚道統，護持人間。

如是種種，不說多麼兇險，至少能稱得上艱難了。

“常言道：‘盡人事，聽天命’。貧道不敬那高高在上不管人間疾苦的天上神仙，卻敬孕育出無數生靈的天地本身。

聽不聽天命先不說，人事必須盡到極致……”

楊任凝神，炁貫周身，法通百脈，眼觀三界，心收萬念。

終於，大澤陳吳揭竿，劉季劍斬白蛇，光陰歲月，任意蹉跎，世事沉浮，神仙日趨絕跡。

東漢末年，趙公明、聞仲，奉太上老君法旨，於龍虎山顯聖，傳天師道籙，五斗米教成。

魏晉之時，終南雲中子託夢，傳葛洪外丹之法，鍊金石證長生。

大唐盛世，書生呂喦舍了宦途，修道練劍，遇火龍真人，又遇白衣劍仙託夢，修無形道劍，斬貪嗔痴念，成天遁劍法。

宋元之交，張君寶入武當，煉蟄龍之功，得紫陽傳承，由是道法隆重……

如此，日月穿梭，光陰變遷，朝代更替，末法愈發嚴苛，神仙徹底絕跡。

清廷將覆、封建將傾之際，方有兩千年難遇之大世，天隔絕，地卻連通人間。

恰逢亂世，人如草芥，妖異頻發。

茅山法脈擅術法，故而得以興盛，開壇捉鬼，畫符趕屍，也算是積攢功德了。

這些年來，人間不乏積善成德之修士，有僧有道，也有閒散居士。

這些存在的軀殼，的確在眾目睽睽之下化作腐朽，其真靈卻升至一方玄妙境地，由虛而實重塑肉身，飛昇羽化，去了諸天源流，也就是世上第一座天地——洪荒世界。

至於玄黃界嘛，就由著人族自己掌管了，昔年四洲，如今七洲，曾經的九州之地，不斷經歷磨難與坎坷。

終於，炎黃子孫徹底掙脫束縛，人道趨於鼎盛。

於是，虛幻水鏡，白衣道人睜開眼眸，緊緊攥住戮仙劍，劍光忽然綻開，徑直去往天外之天。

“這筆賬，永遠算不完了……”

楊任徹底將接引道人座下蓮臺斬碎，望著準提手中化作齏粉的樹枝笑了笑，轉身朝虛無行去。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