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終極問題
亡靈法師山德魯性格乖張,不是什麼好脾氣的傢伙。
這個和走私商人一起的,所謂的‘幫手’,隨意在自己的地方亂逛,還想伸手釋放自己的戰利品……
山德魯很不滿,要不是已經達成‘協議’,他剛才就把這傢伙那隻亂摸亂碰的手給剁掉了。
如果他道歉,山德魯可以考慮原諒他。
可他非但不道歉,還問什麼‘你為什麼要殺人?’——山德魯給整不會了,他這輩子都沒被這麼問過——那種感覺不是氣憤,而是已經氣極生笑了,一種滑稽感油然而生。
於是,他決定認真回答這個問題。
“為了活下去。”他說。
“啊?殺人就可以活下去嗎?”白持問。
“你知道她是誰嗎?”山德魯指著安妮道。
“聖女啊,我要和她生孩子!”
生……什麼?——孩子!?
山德魯疑惑的看向傅卿,他已經開始懷疑這些人的真實身份,是不是如他所說的那樣,是‘希恩的盟友’。
白持的回答確實很容易讓人誤會,就好像他和安妮是一夥的一樣,小乖立馬開口:
“山德魯大師,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們和她沒關係——傅老爺,你倒是說話啊!”
傅卿默不作聲。
說什麼都沒用,因為現在的問題不是山德魯,而是白持。
“白持你不認識她!這是你第一次見她對不對!?”小乖焦急道。
“是啊!”白持點頭,“我第一次見她,我要和她生孩子——所以殺人為什麼就可以讓你活下去?”
最後,他又將目光投向了山德魯。
山德魯隱隱有個感覺,這個高頭大馬的男人,不會是個……傻子吧?
但傻子的‘解釋’,反倒讓他打消了一些心中的疑慮,因為……
“她沒有那個功能,依靠生命精華維持生命的人,無法生育。”
“啊?為什麼啊?”
“我和她一樣,”山德魯說,“我過去,是北方教區的主教,我和她一樣,從天使那裡,獲得了長生的能力——但這並不是一種恩賜,而是詛咒,與奴役。”
“長生需要大量的生命精華維持,天使們由此設計了整個地面世界,從教會到王國再到村落,就是一臺源源不斷為他們榨取生命精華的機器,而我們,是負責維持機器運轉的工人,他們讓我們操縱整個系統,為他們提供生命精華,卻又只願意,將極少的一部分與我們分享。”
所以,這就是‘山德魯的夙願’?
傅卿看了安妮一眼,先前小乖說過,安妮也是類似的情況,以及——地面世界的天使,或者說,那種名為‘天使’的長生種,需要從他人身上攫取生命精華,且他們的方式很聰明,沒有直接的掠奪,而是以聖光教會為基石,搭建起了一整個體制。
但這些,白持,顯然,是聽不懂的。
他眨巴著眼:“所以呢?你為天使工作?——但好像你又不想替他們工作?誒你到底是想還是不想啊?——這和你殺人就能活下去有什麼關係?”
“我想要長生。”山德魯說。
“你不是已經長生了嗎?”
“沒有生機的長生,有什麼意義?”山德魯看著白持,“年輕人,你是不會懂的。”
他確實不懂,而且,很可能永遠不懂。
但一旁的傅卿明白了。
說白了,就是天使只賜予了他們「長生」,卻沒有「不老」,這個世界的長生不老,是分開的。
對此,傅卿再懂不過了。
死亡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看著自己走向死亡,這便是「衰老」,你只能看著世間美好的一切慢慢從自己身邊溜走,心有餘,而力不足。
傅卿體驗過那種感覺,躺在病床上只能靠機器人維持生命時,他曾動用全世界的資源,歇斯底里的想要改變這一切,甚至求神拜佛……他不怕死,但那種‘我不行了’、‘我就快倒下’的感覺,比死可怕。
“聖光背叛了我,所以我投向了死亡,我已經學會了如何竊取生命,操縱死亡,我不需要天使的許可——憑什麼,他們就能高高在上頤指氣使,而我,要匍匐著,跪拜著,才能祈求到他們指縫中落下的一線生機?”
“所以……年輕人,”山德魯看著白持,“你問我為什麼得殺人才能活下去?”
“所有人都得殺點什麼,或是巧取,或是豪奪,才能活下去……我只是做了所有人都會做的事情,就和天使們一樣。”
白持小小的眼睛裡充滿了大大的問號。
他聽懂了嗎?
應該沒有,至少,沒全懂。
其實說起來很簡單:亡靈法師鑽研死亡,掠奪他人的生命精華延續自己的生命……他需要血肉與亡魂鑄造武器。
就這麼簡單。
白持想了想,然後恍然大悟,指著深坑裡陰森恐怖的景象說:
“所以這些本來都是活人!是你殺了他們!”
他終於明白了亡靈法師的‘基本設定’。
“是的,”山德魯看著他,“是你的朋友把他們賣給了我。”
傅卿不得不開口了:“白持,這是走私商人做的,不是‘我’,在我們來到這個世界之前,這一切已經發生了,你明白嗎?”
因為主神的遮蔽,山德魯不會聽到這句話——而此時此刻,白持同樣也沒有注意到這句話,因為他那原本就可以說不存在的三觀,碎裂掉了:
“你只是為了自己活著,就殺了這麼多人!?”
“對。”山德魯說。
“不行!這樣不對!”白持斬釘截鐵道。
“那又怎樣?”
“我,我不會讓你這麼做!”
白持伸手向安妮,這一次,他是鐵了心要把人給救下來——而山德魯想要殺這位聖女麼?
不,他不想。
因為沒有意義,鮮血聖瓶已經到手了,同樣接受了天使賜福的安妮,甚至無法轉化出生命精華,她對山德魯一點兒用都沒有,她充其量,能算是亡靈法師給巨龍領主準備的禮物。
但黑霧猛的在石臺上爆發,兩名黑騎士一左一右砍向了白持——因為他已經觸怒了山德魯——可反過來,山德魯,同樣也‘觸怒’了他。
“動手!”傅卿一聲大喊,王明立馬變身,衝進了黑霧。
小乖站在原地,目瞪口呆。
“為什麼會這樣啊!?為什麼會這樣啊!?這是在搞什麼啊!!???”
他是真的想續上世界事件,為此他在討論時不惜冒著得罪趙四的風險,暗搓搓的把白持拱了出去,然後他成功了,過程比想象中簡單,世界事件續上了,只要按部就班的完成,就……
可為什麼會這樣啊!?
這個傻子跳出來把一切都毀了!
而理由竟然是……理由是什麼!?——我不理解!真的不理解!!!
傅卿一拽他的衣領,拉著他往後跑去。
“如果他可以為了你打穿水簾洞,那麼他也可以為我們中的任何人做同樣的事情——為什麼?”他說,“因為他不容許任何「人」死在他面前,可對他來說人的定義是什麼?”
小乖瞪大了眼。
這他媽的,是在搞笑麼?瘋了是吧!?
在他的眼中,根本就沒有輪迴者與npc的區別,他一視同仁。
然後,他馬上意識到了一個問題……
“那我們以後怎麼辦!?”
——是啊,以後怎麼辦?
傅卿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回頭往黑霧裡大喊:
“把人救了就走!不要戀戰!”
…………
黑霧中的戰鬥沒有持續很久,白持揹著安妮衝了出來,王明緊隨其後,兩人有些狼狽,身上都有大片的暗影法術的腐蝕灼傷。
作為兩個肉盾型角色,死靈法師剛好相性相剋,但山德魯沒有離開石臺,追上去的,只有黑騎士,以及……深坑裡的一整支死靈大軍。
這下,是真的捅了馬蜂窩了。
方腦殼在暗處,默默看著死靈大軍浩浩蕩蕩開出深坑。
震撼。
即便是早有心理準備,但真看到那一幕時,仍舊很震撼——原來在他的世界觀裡,人類價值,真的,高於一切,不問因果,不計代價,好像「正確」的理由就是正確本身的,高於一切。
其實從暗黑西遊到現在,有一個相當明顯,但卻很容易讓人忽略的問題。
迄今為止,F2小隊遇上的敵人,全都不是嚴格意義上的「人」。
花果山是妖怪,哥布林洞窟是魔物……山德魯,是F2小隊遇到的第一個,可以定義為「人」的敵人。
於是極其荒謬的事情就發生了:原來在救世主的眼中,「事」有對錯之分,可「人」,無好壞之別,甚至於,沒有敵我。
剛才方腦殼清楚的看見,黑霧中,山德魯單方面的往白持身上甩死靈法術,而後者,只有防禦,全無還擊。
這真是太荒謬了,可好好想想,它好像,沒有問題。
如果在救世主的眼中有三六九等,那他算什麼救世主?——所謂的「救世主」,本來就是這個設定,作為人類價值的化身,他是屬於「所有人」的救世主,他一視同仁,他不會在乎你是好是壞是善是惡,甚至不會在乎你是不是敵視他,是不是要傷害他。
就像死靈法師必然會殺人一樣,因為它的設定就是操縱屍骨、血肉與亡魂,沒有死人,他哪兒來的武器?一身手段如何施展?
可一旦需求死人,就必然走上殺戮的道路。
但又有一些不一樣……
完美救世主這種東西,是最理想的理想主義者都不敢去想象的存在,因為他根本無法與「現實」相融。
就像此時此刻一樣。
F2小隊已經原地爆炸了,因為他們已經意識到,白持絕無可能殺人,絕無可能與「人」對抗,可在無限世界裡,有什麼是和人無關的?
他破壞的不是《聖光欺騙了我⑤★》的世界事件,不是【山德魯的夙願⑤★】,而是從今往後,所有的事件,全部,都不存在了。
他的存在意味著他與無限世界同類相殘的底層規則水火不容。
而且,這還只是最簡單的問題,更麻煩的是——「人」要如何定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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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逃出了深坑,一路被追殺,傅卿帶著他們逃到了29層,這才甩掉了身後的追兵。
“這些死靈生物似乎與地底世界的魔物有領地劃分,我們得抓緊時間休息……”
小乖蹭的跳了起來,指著揹著安妮的白持就罵道:
“你白痴啊!你搞什麼!?”
“哈?”
“你知不知道你這麼一鬧就全完了,事件鏈……”
“事件資訊還在,”傅卿打斷了他的話,“山德魯事件,並沒有關閉。”
“可這跟關閉有什麼區別!?”小乖指著白持,“他不可能和山德魯合作的!”
“我沒有不合作啊……”白持弱弱道,“我只是讓他把人放了,以後不要殺人嘛……”
小乖只覺得腦子裡一團漿糊,一掙一掙的疼。
開啟地底封印,需要承載生命精華的宿主,需要獻祭……也就是說,必須,要有一個死者。
他真的無法接受以這樣的理由前功盡棄。
這不是在搞笑麼?
“白持,”他平穩下自己的情緒,認真道,“你知道這一切都是假的嗎?”
吵是沒有用的,如果不把這個白痴的問題解決了,整個F2小隊都得原地爆炸。
“假的?”
“這裡是無限世界,這是一場……一場遊戲,這裡發生的事情,都是一個故事,這裡……並沒有真的死人,你明白嗎?”
“你所看到的那些,無論是安妮還是山德魯,又或者是30層的那些屍骨,都不是真實的。”
白持眨巴著眼睛:“看得見摸得著,我還能聞到他們的氣味,為什麼不是真的?”
“因為他們本來就不是真的!”
“為什麼不是?”
“不是就不是!無論多麼真實,可他們,不是真的,只是……只是,”小乖頓了頓,組織語言,“只是有一種強大的力量製造了這一切,製造了這場遊戲,編造了這個故事,把它們做得和真的一樣,就像是一場夢,可你並沒有身處在真實的世界裡,所以你可不可以不要相信……”
“你,難道就是真實的?”白持開口道。
然後小乖一下子呆住了。
“照你這麼說,它們,像真的一樣,這是一場遊戲,這裡發生的一切是個故事,這裡死去的人,是我看到的幻覺,這是一場夢,那麼……到底是我在他們的夢裡,還是他們在我的夢裡?”
“在這個夢裡,你難道就是真實的嗎?小乖。”
無言以對。
然後驚悚到讓人喘不過氣來。
傅卿站在一旁,一言不發。
真實與虛假、到底是莊周夢到了蝴蝶,還是蝴蝶夢到了莊周……這個問題,不會有答案,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如果我真的在一個夢裡,為什麼還不能隨心所欲?
重要的是,謊言與欺詐在這一刻已經沒有用了,傅卿知道,小乖想要哄騙白持,想要讓他相信,這一切都不是真的,然後就能讓他聽話。
沒有用的。
在終極問題面前,沒有迴旋的餘地,你必須直面他的傲慢。
這個問題是……
我們的價值,是什麼?
不回答這個問題,F2小隊,真的會原地爆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