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流逝,日頭如同流星一般劃過天空,
帶走了萬里無雲的晴朗,轉而變得一片幽深黑暗。
明亮的月亮高懸於天穹,灑下清冷的白月光。
應天城外的秦淮河,恢復了以往的熱鬧,甚至因為北征大軍的歸來而更勝一籌。
最近一些愁眉苦臉的掌櫃們也都笑開了花,
不論什麼時候.只要京中有足夠多的人,生意就會滾滾而來。
秦淮河畔的醉仙樓,重新恢復了人滿為患。
不少富家公子手拿號碼牌等在門口,看著遠處秦淮河上的畫舫,面露羨慕。
他們家中有錢,但沒有權,進入醉仙樓都需要苦苦排隊,更不用說為數不多的畫舫了。
尤其是這幾日,京中回來的權貴越來越多,
動輒聚會就會包下整條船,也就使得畫舫愈發珍貴,價格都漲了不少。
“聽說一些畫舫都換了東家。”
一名白衣青年揮動著摺扇,看著畫舫上齊齊舞動的女子,覺得食慾大增,連忙說話轉移注意。
“是啊,以往這些船可都是申國公家的,現在他們遭了災,這些青樓畫舫可是日進斗金的好生意,斷然不可能關門。”
身旁一名黑衣年輕人神情倨傲。
他名袁暢,是都督袁洪的遠房親戚,原本在山東都司做千戶,如今跟隨袁洪來到京中,同樣是千戶,但京中的千戶可不是地方衛所的千戶可以比擬的。
最近這些日子,他就在抄家之中立了一些功勞,算是上了京中新貴,
儼然是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
今日他與好友來此吃酒,見到秦淮河上爭奇鬥豔,不由得暗暗羨慕。
“袁兄,你知道新掌櫃是哪家嗎?”
白衣公子揮動摺扇,壓低聲音發問。
袁暢一臉的諱莫如深,指了指身後:
“醉仙樓的原東家,定遠侯王弼。”
白衣公子面露吃驚:
“原來是他老人家,真是羨煞我等,這一日也不知能賺多少銀錢。”
袁暢眼眉一挑,說道:
“孔兄不必羨慕,等你高中,咱們也弄一艘畫舫,看看能賺多少錢。”
那孔姓公子一愣,旋即哈哈大笑:
“袁兄啊,那我只能託你的福了,想要高中.難如登天啊。”
袁暢抿了抿嘴,將身體微側,壓低聲音道:
“孔兄,雖然你是旁支,但身份尊貴,
今年出了這麼大的事,以往佔的位置都空了出來,機會要比往年大上許多,別的不說你的學問,我是相信的。”
孔姓公子搖了搖頭:
“袁兄啊,誰都不是傻子,今年這麼大的風波,明年科舉必然要容易許多,
我聽說啊,江西、福建的一些學子已經連夜進京了,準備在京中拜訪名師,混個臉熟,明年好一舉高中。”
“這樣啊”
袁暢苦笑著搖了搖頭:
“看來.文武兩條路,哪條路都擁擠無比啊。”
“袁兄,你已經登堂入室,只需要再積累一些軍功便可一飛沖天,可謂是前途光明。”
“光明?”
袁暢搖了搖頭,回頭看向醉仙樓那碩大的匾額:
“請人吃飯都要排上許久的隊,孔兄說這話莫非是在嘲諷我。”
“哈哈哈哈,不急不急.這醉仙樓我也來過幾次,平常很快都能落座,今日不知怎麼的,這麼久還不能進,估摸著是有大人物前來,這醉仙樓的掌櫃給留著坐呢。”
袁暢聽後有些恍然地看向道路盡頭,一行人正在緩緩而來。
為首幾人大步流星,對著秦淮河指指點點,時不時傳來大笑聲,引得不少人投去目光。
但當他們看到兩側聚攏的侍衛後,便飛速將目光挪開,
誰都知道,這是大人物來了袁暢看著來人,喃喃道:
“孔兄啊,你說得沒錯,真有大人物前來。”
孔越也見到了走來的一行人,好奇地問:“是誰啊?這麼大陣仗,還有護衛。”
袁暢眼中閃過一絲疑惑,“左側那年輕人就是我與你說的陸雲逸,在都督府衙門十分威風,
右側那人就是下一任遼東都指揮使潘敬,至於中間那個我沒見過。”
孔越看向中間那膚色黝黑的彪形大漢,拉著他連忙讓開道路,走到醉仙樓大門一側,“必然是軍中的大人物,咱們躲遠一點,別衝撞了他們。”
袁暢眼中閃過猶豫,想著要不要上去拜見.思慮片刻,他看向孔越,問出了心中想法,
“孔兄,你覺得.我應不應該去拜見?”
孔越搖了搖頭:
“袁兄,還是不去為好,
看這幾位大人的裝束,也是尋常打扮,必然是不想透露身份,
你如此急匆匆上前,恐怕留不下好印象不說,還會打擾幾位大人的雅緻。”
袁暢沉默了片刻,又道:
“那要是能說上一句話呢?”
孔越聽聞此言,無奈地聳了聳肩:“那袁兄便去吧。”
“好!”
“陸大人,秦淮河可是應天必來之地啊,我眼睜睜地看著秦淮河從一不毛之地變成如今繁盛。
那些故元的粗鄙人哪裡懂得風花雪月,好好的金陵讓他們搞成了那個樣子。
當年剛來之時,這秦淮河.也就也就只有這不到一半寬。”
潘敬眉飛色舞,指著一側秦淮河滔滔不絕。
作為開國功臣,應天的變遷他是歷歷在目,聽在耳中,看在眼裡,說起來惟妙惟肖。
陸雲逸頻頻點頭,聽得津津有味。
應天能夠成為當世最大城池,不僅是國都這般簡單,繁盛的商貿以及人文同樣重要。
當然,眼前的這些玩樂之處也是繁盛的一部分。
若無這些風花雪月,
應天想要讓各地商賈逗留,還要難上許多。
朱棣看著河上諸多畫舫,也有些感慨:
“這些船是越來越大的,看這花花綠綠的,煞是好看,只可惜今日有正事,改日再去畫舫上瞧一瞧。”
“殿下,下次您來之時提前知會一聲,我來安排!”
潘敬將胸膛拍得啪啪作響,滿臉紅光。
“潘大人,下次本王回京你就不在京城了,
等以後去遼東,你再安排吧。”
“哈哈哈哈哈,忘了忘了,瞧我這腦袋。”
潘敬哈哈大笑,雖然不善言辭,但並不像傳聞中的沉默寡言,
反而說話待人十分真誠,能讓人一下子感覺到親切。
這讓陸雲逸很是佩服,一個武將能讓接觸之人感到親切,這個本領若是學了來,對軍中士氣有很大裨益。
一行人來到醉仙樓,掌櫃方翰恆早就等在這裡。
見人前來,他乾瘦的臉上露出擠出笑臉,剛要上前,
就見身旁一道黑影竄了上去,馮雲方以及一眾侍衛連忙迎了上來。
只見那人躬身一拜,沉聲開口:“下官京軍千戶袁暢拜見陸大人、潘大人。”
聽聞此言,長刀抽出半截的馮雲方鬆了口氣,
將長刀按了回去,退到一旁.朱棣看著擋在身前的護衛,以及沒來得及上前的親衛,眼中閃過一絲詫異,“行啊,反應如此快,果然是強軍。”
一旁的潘敬瞥了一眼身後毫無反應的下屬,臉色一黑,不過心中旋即湧出一陣佩服,的確夠快,他都沒有反應過來。
陸雲逸笑著揮了揮手:“巴頌,退開吧,無事。”
聽到命令,擋在朱棣身前的巴頌退下長刀,默默站到一旁,黝黑年輕的臉龐上盡是冷靜。
眾人看向他時,巴頌已經在前方人群中掃視,顯然是一刻也不停歇。
“巴頌?外族人?”
朱棣發問。
陸雲逸笑著解釋:
“暹羅將軍阿琚苗送來的,很是機靈。”
“看著不像啊.”
朱棣笑呵呵地開口。
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看向前方依舊弓著身子的袁暢,上下打量一二,問道:
“哪一衛的?”
袁暢渾身汗如雨下,長長地鬆了口氣,總算是有人搭話了。
雖然不知眼前之人是誰,但老實回答總沒錯,“回稟大人,卑職是玄武衛千戶。”
朱棣點了點頭,
“軍中這麼清閒,沒有操練任務?”
袁暢只覺得一股濃厚的壓迫感襲來,忙不迭地回答:
“卑職今日休沐,邀請好友來醉仙樓品嚐一番好酒好菜。”
朱棣點了點頭,便沒有說話。
一旁的潘敬看了看身後的孔越,能察覺到他身上讀書人的氣味,有些詫異地看了袁暢一眼,說道:
“有何事?”
袁暢臉色一僵,連忙說道:
“卑職前些日子在左軍都督府旁聽,見過陸大人與潘大人,此時前來,
一是為了拜見諸位大人,二是為了恭賀潘大人。”
潘敬打量著他,眼中閃過一絲恍然,想起了這人是跟隨魏國公以及武定侯一併旁聽的青年才俊。
他神情柔和了許多,笑道:“多謝了,袁大人。”
袁暢眼中喜色一閃而過,連忙躬身,讓到一側:“諸位大人請,今日是卑職唐突了。”
潘敬對他有些好感,輕輕點了點頭。
朱棣則沒有再去看,而是看向了醉仙樓的掌櫃方翰恆,笑著說道:
“方掌櫃,本王又來了,最近有沒有添什麼好菜?”
“殿下,如今正值酷夏,醉仙樓新添了許多解暑菜品,還有從廣東千里加急送來的荔枝等物,小的已經備下,只待殿下享用。”
“哈哈哈哈,好,今日本王要嘗一嘗,出征在外吃的都是沙子,今日開開胃!”
說罷,朱棣大步向前走,邁進醉仙樓,一行人跟著走了進去。
袁暢呆愣在原地,怔怔出神,王爺?哪位王爺?他只是略微一想,便知道了來人是誰,四王爺,燕王殿下。
旋即,袁暢心中就閃過一絲後怕,好在四王爺為人和善,沒有挑他的毛病.若事先知道是一位王爺,那他斷然不敢上前在他呆愣之際,
一行人已經盡數消失在醉仙樓的階梯之上。
夥計也在這個時候賠著笑走了出來,“各位客官老爺久等了,貴客臨門,小店不得不小心應對,現在可以依次落座了。
今日花費,小店給各位客官老爺打六折,每桌還送一份上好的廣東荔枝,希望各位客官老爺莫要見怪。”
此話一出,原本等在外面的眾人眼睛一亮,心中那絲不滿悄然消了。
其實,在燕王殿下出現在這的時候,他們心中的氣就已經消了,他們哪敢與燕王殿下爭鋒,更何況醉仙樓辦事還如此敞亮。
門口等候的一行人依次進入,孔越來到了呆愣的袁暢身旁,笑著說道:
“袁兄,今日不虛此行啊,面見王爺是何感覺?”
“緊張.我的話都說不利索了。”
袁暢心臟怦怦直跳,眼睛閃閃發亮,一股激動開始瀰漫。
他看向前方:“走孔兄,我等進去吃酒,今夜不醉不歸!”
“好!”
二人一同進入醉仙樓。
秦淮河對岸,蓮花樓二層,兩道人影默默站在窗邊,手拿萬里鏡,看向對岸的醉仙樓。
錢興懷一邊看一邊說:
“那人是不是袁暢。”
“大人,是袁暢,他是玄武衛千戶,在查抄南雄侯、吉安侯府邸過程中表現出色,是個狠角色。”
一旁的百戶許半安冷靜回答,腦海中頃刻間浮現出了他的種種訊息。
“我記得他在刑部和都督府的觀察名單上。”
錢興懷發問。
“是,他在查抄幾處府邸時,
曾有過私分錢財、強辱犯官家眷、肆意殺人之事,在昨日都察院送來的名單上也曾有記錄。”
許半安冷靜開口。
“嗯都督府怎麼說?此人終究是武官,就算是要清查,也要看看都督府的意見,否則咱們貿然抓人,就太被動了。”
錢興懷發問。
許半安臉色有些古怪:“都督府暫時還沒有給出答覆,據屬下猜測,是因為這袁暢是袁都督的遠房子侄,不看僧面看佛面,總要先問問。”
錢興懷點了點頭:
“那就等都督府的答覆,
一些人在抄家中渾水摸魚,以為朝廷不知道,真是荒謬。
就算是最後不抓,咱們錦衣衛也要出面警告,告訴他絕無第二次機會。”
許半安欲言又止,最後還是眼中閃過一絲果決,輕聲發問:
“大人,我們這麼做是不是多此一舉?平白多了一個敵人。”
錢興懷將眼睛從萬里鏡上拿下來,側頭看了他一眼,語重心長地說道:“半安啊,你初次進京,不知這京中複雜,到處都是沾親帶故。
今日照顧了這個,明日就要照顧那個,
咱們錦衣衛怎麼照顧得過來?所以毛大人早早就下了令,
除卻勳貴的直系子侄,其餘人一視同仁,該抓抓該殺殺,
如此事情反而簡單。”
說到這,錢興懷臉色有幾分古怪:“那劉子賢是鴻臚寺卿劉思禮的親侄子,親自安排進應天商行的人,咱們還不是說抓就抓了。
他在牢中被打了個半死,誰出面說話了?還是那句話,咱們是錦衣衛,
為陛下辦事.不能有顧慮,否則死的就是我們。”
許半安想了想,很快便想明白了,輕輕點了點頭:“大人,卑職明白了,那今日我們盯梢陸雲逸,是為了抓他嗎?”
錢興懷的臉色一下子就黑了下來,他有些不明白,為什麼大人會調這麼一個蠢笨之人進京,還要升職做千戶。
深吸了一口氣,錢興懷沉聲開口:“你我監視陸雲逸,是為了提防他的歪心思。
此人詭計多端,不能小覷。
應天商行一行人,明日三司以及衙門就會給出懲治,不能不防。”
許半安眼中閃過一絲疑惑,如此表現倒是與剛剛的冠冕堂皇截然相反。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中的萬里鏡,眼神中出現一絲古怪,拿著此人研發的軍械來監視此人,倒是有些古怪.不過他沒有說什麼,而是繼續盯著前方。
看著看著,他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了一絲微笑,想到了毛大人對自己的承諾,
應天商行之事結束後,自己就能成為千戶這可是錦衣衛的千戶啊,比之尋常的衛所指揮使還要尊貴。
正當他想著日後作威作福的日子時,
“咚咚咚——”
平穩而有節奏的敲門聲從外面傳了過來,在這安靜無比的房舍內尤為刺耳。
坐在床榻旁的一名女子目光銳利,狠狠地刺了過去,“誰?”
無人回話,只有平靜的“咚咚咚”聲再次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