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驤步伐急促地向奉天殿而去,
但剛剛走到岔路口,一名緋袍太監便從一旁的陰暗中走了出來。
“毛大人,這邊。”
毛驤急匆匆的腳步漸漸變得平緩,最後停在原地。
他看了一眼太監,沒有猶豫,便跟了上去。
早晨的陽光灑落而下,將整個皇城御道照得金光閃閃,兩側的硃紅牆壁莊嚴肅穆。
毛驤跟隨太監行走在宮中,眼中閃過詫異。
兜兜轉轉,當他見到視線盡頭的武英殿時,心中閃過一絲瞭然,原來陛下已經回到了武英殿。
這個訊息讓毛驤心緒複雜,有些拿不準陛下的心思。
從代表皇權的奉天殿退出,本就是一種象徵,或許是面對一眾朝臣的妥協之舉,
又或許是寓意著逆黨一事暫時告一段落。
但不論哪一種,對毛驤來說都不是好訊息,這意味著宮中的陛下已經不打算再擴大風波。
來到殿前,毛驤與武定侯打過招呼後,
站在門口整理了一番儀容,深吸一口氣,邁步走了進去。
見到這一幕的武定侯郭英,嘴角露出一絲譏笑,還帶著幾聲冷哼。
武英殿內,一日之中難得的涼風輕輕穿梭,帶著冰塊涼意,讓整個大殿十分宜人。
朱元璋換下了赤紅色的龍袍,轉而換上了一身黑金常服,坐在上首,看著手中一封奏疏。
聽到腳步聲,朱元璋眼眸微微抬起,瞥了一眼快步走入大殿的毛驤,將奏疏放下。
不等毛驤開口,朱元璋雄渾厚重的聲音便傳了下來:“朕以前怎麼沒發現,你這麼能折騰?”
毛驤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嚴峻,心裡咯噔一下,暗道不好,
他來到下首,連忙躬身一拜。
“臣毛驤,拜見陛下,陛下所說.臣有些不明白。”
“不明白?”
朱元璋冷哼一聲,開口道。
“好好一個港口,被你生生封了一晚上。
你知道有多少商賈因為進不來港口,從而耽誤了生意嗎?
那些瓜果蔬菜,一日不理就要發爛長蟲,昨日又十分炎熱,不知多少東西損壞。”
“陛下恕罪,臣是為了捉拿不軌之徒,才機變行事。”
毛驤用力躬身,低垂的眼簾中滿是疑惑。
一些瓜果蔬菜,爛了就爛了,跟那些走私之物怎麼能比?
“搜出了多少東西?”
朱元璋發問,聲音沉穩有力。
毛驤連忙從懷中拿出文書,平穩地放在手上,大太監默默走了下來,將文書拿走。
朱元璋接過文書開啟檢視,
僅僅是一眼,他的目光就變得森然冷冽,臉上原本柔和的線條瞬間變得剛毅。
翻動文書的聲音在沉寂的武英殿響起,一頁頁翻看下去。
朱元璋的臉色愈發難看,眼中帶著無法抑制的怒火。
“簡直放肆!”
朱元璋狠狠地將文書拍在桌上,喝問:
“抓了多少人?這等密事,上下之人定然不少。”
毛驤眼中閃過一抹喜色,心中暗暗鬆了口氣:
“回稟陛下,臣只抓了商船以及商行主事共九十五人,
其餘涉案人員名單臣還在收錄,明日就能查清上下關聯,到時可一併抓獲。”
“涉及多少人?”
朱元璋聲音清冷,但這聲音越是冷冽,毛驤心中的興奮越是高漲,
“回稟陛下,據臣粗略估算,從遼東到應天,水陸兩道都有涉獵。
其中涉案之人可能至少將近五百,
甚至可能還有一些各地位高權重的大人。”
武英殿內沉默了許久,終於再次響起了聲音,“將文書卷宗交給三司,三司聯合查案,凡是涉案之人盡數抓獲,錦衣衛在旁協助。”
話音落下,整個武英殿又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毛驤愣在當場,有些不可思議地抬起腦袋,瞳孔劇烈晃動,
他當即反應過來,躬身再拜:
“陛下,如此秘事若交由三司查辦,官官相護之下,必然要出現許多漏網之魚。
懇請陛下令我錦衣衛查辦此案,臣保證,各地涉案人員不論官職高低,盡數緝拿歸案!”
此時此刻,
毛驤忽然有一種給別人作嫁衣的恍惚感。
忙活了一天,得罪了這麼多人,還啟用了幾個錦衣衛的暗線。
甚至那些走私之物他都沒有絲毫貪墨,
最後卻落得這麼一個結局?
抓人的功勞是三司的,得罪人的活是錦衣衛的,這哪裡說得通!朱元璋並沒有與他糾纏這些,聲音略有發冷,淡淡開口:“錦衣衛當務之急是要查清李黨餘孽,揪出隱藏在朝堂之中、心懷不軌之人,要分清主次!”
毛驤有些愕然地抬起腦袋,眼中閃過疑惑,
難道自己猜錯了?後續的重點不是市易司?
“陛下,此案主謀乃是鴻臚寺卿劉思禮的家中侄子。
而劉氏在遼東頗具能量,
臣懷疑,背後是劉氏操持此事,懇請陛下嚴查。”
“記錄在冊,一併交由三司,劉思禮有沒有涉及走私?”
毛驤眉頭緊鎖,心中有些憋屈:“回稟陛下,暫無證據表明涉及走私。”
“既然如此,就不要耽誤應天商行的生意,該查查,該放放。”
毛驤眉頭緊鎖,眼中閃過不甘,他有些不明白陛下的態度,既要嚴懲涉案之人,又要讓應天商行繼續做生意深吸一口氣,毛驤壓住心中疑惑,躬身一拜。
“是,陛下!”
朱元璋沒有再回話,而是拿起了桌上奏疏,繼續看著。
毛驤識趣地慢慢退出武英殿。
離開武英殿的毛驤越想越不對勁,整個人都被疑惑籠罩。
這一番突然襲擊,非但沒有取得預想之中的成果,反而結果稀裡糊塗。
陸雲逸從頭到尾都沒有出面,陛下的態度也是模稜兩可,
甚至應天商行背後的六部九卿,除了在剛開始時有過露面。
後面便不知所蹤,像是對此事毫不關心。
離開皇城,等在外面的錢興懷立刻迎了上來,
神情有些著急,急匆匆地問道:
“大人,如何?”
毛驤深吸一口氣,面露陰霾,,
“將一眾卷宗交給三司,由三司聯合查辦,咱們繼續查李黨餘孽!”
“什麼?”
錢興懷滿臉荒謬,連忙驚呼:“大人,到手的功勳哪有白白送人的道理?若是交給三司來查,後續查成什麼樣子,可就不由咱們說了算。”
“我會不知道這個道理嗎!”
毛驤咬著牙,惡狠狠地低吼,
“陛下的命令就是如此,咱們能有什麼辦法?去查查,昨日陸雲逸有沒有去太子府,有沒有進宮!”
錢興懷回答:“大人,陸雲逸昨夜回府後就沒有再出來,現在還在府中.”
“那就怪了他真不在乎應天商行的生意?”毛驤面露疑惑。
作為錦衣衛指揮使,
他比誰都清楚應天商行的能量,一聲令下,上下游各個工坊村莊都會動起來。
這次的風波中,有許多情報都是下游村莊順道傳遞而來,方便快捷,想到這點,毛驤猛地搖了搖頭,自語道:“不可能,應天商行他不可能不在乎,
必然是有什麼咱們不知道的隱秘。”
這時,一旁的錢興懷試探著問道:
“大人,陸雲逸雖然是應天商行的創立者,但他在商行的份子不多,比之幾個衙門要少不知多少,每年也只有一些銀錢分紅。
是不是.陸雲逸準備縮在後面,等待其他大人出手制止此事?”
毛驤瞥了他一眼:“劉思禮不是他的岳丈嗎?劉子賢整日在京中嚷嚷,說陸雲逸是靠他劉氏起家,此話總不能是無的放矢吧。”
說罷,二人的臉色都變得古怪起來,似乎都意識到了什麼,悄然對視一眼,皆看到了對方眼中的怪異思緒。
作為下官,錢興懷主動開口:“大人,下官覺得,咱們對陸雲逸的判斷有誤。
他再位高權重,也是個年輕人,心中同樣有火氣。
不會與京中那些大人一般死氣沉沉,看待事情只看得失。”
毛驤聽懂了錢興懷的意思:“你是說,因為他對劉子賢不滿,所以才沒有出面?
應天商行中如今有幾個劉氏之人在重要位置,他是不是想要借咱們的手,將其清理出去?
而那些沒出面的大人,是不是也是如此打算?”
毛驤越說,臉色越是難看,若真是如此,那他這一次行動可謂是丟了裡子又丟了面子,還白白幫了敵人一個大忙。
錢興懷沉聲開口:“大人,旁人與劉氏無親無故,自然可以坐視咱們抓人。
可那陸雲逸.總歸是親族吧。”
“親族算什麼,此子心狠手辣,做什麼事都不奇怪!”
毛驤斬釘截鐵地開口,想到了一年前之事,那一次他就吃了大虧。
這一次.深吸一口氣,毛驤沉聲說道:“想要試探他們是不是用咱們借刀殺人也很簡單,今日抓幾個劉氏之人,到傍晚時,請劉思禮來錦衣衛問詢,看看他們的反應。”
“大人,劉思禮可是鴻臚寺卿啊,如此請過來.影響有些不好吧。”
“怕什麼影響,朝廷現在都亂成了一鍋粥。
李黨的事情還沒完,又有市易司之事,誰有工夫管這些”
“那屬下這就去安排。”
“嗯,周密一些,別被旁人提前探明瞭訊息。”
“是!”
一日的時間轉瞬即逝,整個應天城再次被橙紅色的夕陽籠罩。
大街小巷都充滿了慵懶,
做工的行人以及吏員拖著疲憊身軀匆匆趕回家,希望能得一絲安寧,忙碌了一天的商鋪關上門板,準備迎接黑夜.而在官場之中,
這種慵懶並不存在,反而因為日落而凝重了許多。
錦衣衛在這一天匆匆行動,帶走了京中不少大人物,讓許多官員人人自危,
李黨謀逆之事還未平定,走私之事又起,這京城就不能有一天安穩!府東街一號,應天商行。
大門口依舊是人來人往,進進出出,一眾客人提著大包小包走出商行,
甚至還有專門的手推車,一時間熱鬧非凡。
而在應天商行五層,凝重的氣氛幾乎要滴出水來,往來的夥計行走儘量踮起腳尖,不發出聲響,
生怕被站在一旁、虎視眈眈的錦衣衛盯上。
就連一些掌握權勢的管事,
走路時也戰戰兢兢,額頭冒出冷汗。
今日幾個處在關鍵位置的掌櫃都已經被帶走,不知去向何方,他們怕自己是下一個。
不少人瞥向最中央那個碩大的房舍,神情莫名,帶著些忐忑。
那是應天商行掌事劉思禮的房舍,若是他也被帶走,那對於應天商號來說,無疑是一個晴天霹靂。
這意味著應天商行或許失去了朝廷眷顧,再也沒有好日子過,
天色越來越晚,商行中的熱鬧景象也愈發消弭,不少客人戀戀不捨地離開。
吏員們也在心驚膽戰中下工,
這時,五層最大的一扇雕花木門開啟,露出了劉思禮的身形。
他身穿一身淡褐色常服,臉色平靜,對待站立在五層的諸多錦衣衛,他也不似尋常管事那般慌慌張張,
而是冷眉倒豎,出言呵斥,
“站在這裡做什麼?是想要探尋商業機密,還是想要看看應天商行的底氣?”
錢興懷笑呵呵地站了起來,對於這等言語毫不動怒,“劉大人,您可是讓下官好等啊。”
聽聞此言,劉思禮眉頭緊皺,眼中閃過疑惑,錢興懷淡淡開口:“請劉大人去錦衣衛衙門坐一坐,毛大人有一些事情想問您。”
此話一出,整個五層瞬間陷入死寂。
來往的吏員與管事呆愣在原地,有些不可思議地看向場中二人,最壞的結果出現了!錦衣衛到底想要幹什麼?不僅要抓管事,還要抓掌事?
劉思禮目光森然地盯著錢興懷,一字一頓地開口:“讓本官去錦衣衛?是你們錦衣衛擅自而為?還是有都察院的協查文書?”
錢興懷對於這種情況早已有所演練,
表現得絲毫不慌張,只是輕輕一笑,“劉大人,若事情真到了那一步,就有些不好收場了。
今日邀請您去錦衣衛衙門,只是例行詢問,問一問商行中的諸多事情,還請您不要多想。
若是劉大人不想去也無妨.”
說到這兒,錢興懷隱晦地掃了掃四周,
看向一個個呆愣在原地的管事,發出一聲輕笑。
“那我等就要從在座的諸位開始查,
一些事情難免會不清楚,也不知道會請多少人去。”
劉思禮臉色難看到了極點,
應天商行雖然歸朝廷掌控,但其中官員很少,負責一些具體事務的掌櫃都是白丁,
錦衣衛想要抓他們不需要有絲毫顧忌。
若被錦衣衛如此肆意拿人,整個應天商行都會變得人心惶惶,
局勢恐怕會愈發糜爛。
想到這兒,劉思禮眼中閃過一絲決斷,上下打量著錢興懷,臉上露出輕蔑,“錦衣衛的衙門本官還沒有去過。
既然你們錦衣衛行事無所顧忌,那本官就隨你們走一遭。”
“大人不能去呀!”
還不等錢興懷開口,一名管事便上前一步,發出一聲驚呼:“是啊大人,去了錦衣衛,白的也會變成黑的!”
另一名管事毫無顧忌,甚至盯著錢興懷肆意打量,
錢興懷有些詫異,是何人有如此大的膽子?在看清那人的面貌後,錢興懷才恍然點了點頭。
眼前之人是以前戶部的一名主事,現在在應天商行做工,負責一些賬目之事。
即便眼前之人身無官職,錢興懷依舊不敢小覷,
因為此人是戶部乃至宮中的親信眼線,
想要回戶部做官,可能只是一句話的事。
錢興懷沒有理會他,而是看向劉思禮,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劉大人,請吧。”
劉思禮瞥了他一眼,一甩袖袍,冷哼一聲,大步向前走。
錢興懷滿意地點了點頭,輕輕一揮手,
原本站立各處的錦衣衛蜂擁而上,一下子就跟了上去。
整個應天商行的五層一下子變得空曠,但依舊保持著死寂。
“去告知諸位大人!”
還是那名管事率先開口,眾人才反應過來,匆匆前往各處衙門報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