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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遠道而來不速僧

尹匡正笑得開懷時,閻四夕卻冷冷打斷道:“能讓尊上引為知己,本是四夕之福。可今日長壽村所聞所見,四夕此後避而遠之,不敢與爾呼朋喚友。”

尹匡的大笑聲戛然而止,皺眉問道:“此非二桃殺三士,莫非你誤會了其中含義?”

所謂二桃殺三士,來自無極天一個流傳久遠的典故,寓意為借刀殺人,但並非是尹匡想表達的意思。

閻四夕眼皮垂落,雙眼似睜未睜,半閉未閉,輕聲道:“三餓殍,二饅頭,殺一可解之。公平需要犧牲,猶如忠孝兩難全,捨生而取義者,非不為也,實不能也。”

“周國,蕞爾小國也,並無獲取開天丹的方法。唯有透過孕育傀屍,才能有源源不絕的修者誕生,守護周國國境。”尹匡點點頭道,點出了兩人話中的深意。

“三國環伺,群虎吞狼之勢,周國雖非你的故鄉,但我相信你也是有感情的。周國疆域堪堪與太昊皇朝一郡之地相比,犧牲部分人換取長治久安、國祚綿延,是不得已而為之。”

殿外三人一開始還雲裡霧裡,直到聽到尹匡的話後,多少有些明白二人話中的深意,更是膽戰心驚。

這座大殿懸於高空,即便三人想離去也脫身不得,只能硬著頭皮繼續聽下去。

這也是尹匡的意思,傀屍的事情能不外傳儘量不外傳。

尤其是這些土生土長的學宮弟子,怎麼說也是周國的基石,將道理在眾人面前一一說清,至於何去何從,由他們自行抉擇。

虛情假意者瞞不過尹匡的眼睛,離心離德者,他也自有安排。

閻四夕神色平靜,點點頭道:“二餓殍,三饅頭,天下戰亂四起,根源不在於貧富之差,在不患寡而患不均。人性之貪婪正如此景,將有限的資源集中到少數人身上,更能發揮出應有的價值。”

啪!啪!啪!

尹匡拍掌讚歎道:“所以我說你是個有魔性的,這是我花了數十年時間領悟出來的道理,你未及弱冠便有此感悟,當真是世間罕見。”

他站起身來,袍袖揮舞,指向殿門處的裘必信三人,道:“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他們三人身為周國子民,難以跳脫棋局看清本質,怪不得他們。但是你呢?”

“閻四夕,告訴朕,你會作何選擇?”

此言石破天驚,殿門處三人除了裘必信有所預料,洪雲二人都被震得頭皮發麻,身子不禁顫抖起來。

朕!

儒家常言一字千金,有些字是不得妄用的,更何況是涉及一國之君的字眼,更是有諸多避諱。

無極天九天四海,人族億萬之數,在這周國境內,又有何人敢如此自稱?

唯統領三軍、開疆拓土、操萬民生死之國君也!

閻四夕飲下一杯酒水,面上無驚無喜,站起身來緩緩道:“匡者口也,尹匡者,君也,四夕見過周國天子。

只是我有兩問想請教,若君上是那被犧牲的餓殍,是否還會如此慷慨陳詞?

君上以咒雨遍播國境,犧牲萬民孕育開天丹,甚至犧牲煉氣士蘊養天級、地級大丹,是否真能問心無愧?”

數十年雨水連綿不絕,其中甚至還蘊含著轉化傀屍的屍毒,本就不符合天象易變的道理。

雲捲雲舒,日升月落,雨過天晴,久旱甘霖,皆是天地自然。

自小生活在周國的百姓有著知見障,並不知道這代表什麼。

但閻四夕不同,他不是周國土生土長之人,五歲前更是地位顯赫,所見所聞常人難比,自然清楚周國天象有不可告人之秘。

只是在遇到長壽村傀屍之變之前,他從未細思過其中奧秘,只當是周國另有安排。

然而地底密室中,阿公寥寥數語,將他徹底點醒。

周國地理位置十分尷尬,除了以商貿方式換取開天丹外,只能透過犧牲百姓轉化為傀屍。

透過這種方法所得到的開天丹,只是最下品的黃級大丹。

但煉氣士修煉有成轉化為傀屍後,一旦孕育出開天丹,最低都是地級開天丹。

甚至有萬中無一的機率,會誕生天級大丹!

而推進傀屍誕生的罪魁禍首,便是那覆蓋一國領土,使咒雨連綿不絕的道術。

這門道術品級為天級下品,乃是周國國師親自施展,名為【櫛風沐雨,朝乾夕惕】。

咒雨中不僅注入了周國提煉的屍毒,有益於開天丹的誕生,更是以邪風妖雨吸收大量生機,隨後匯聚到都城中,供應國君境界增長。

閻四夕滿腔怒火,指甲深深嵌入血肉之中,冷然凝視著眼前的尹匡。

不,應該稱呼為周復!

周國君主,本名周復,取光復周國之意!

周復聽得閻四夕質問,臉色漸漸冷了下來,一聲冷哼,逼得閻四夕七竅流血。

“放肆!朕乃是九五之尊、萬金之軀,豈能與尋常百姓相提並論?無論如何,朕都不會是被犧牲的那個。”

閻四夕慘笑,臉上有著不加掩飾的譏諷。

“是啊,你周復是高高在上的國君,從來都不是被犧牲的小人物,又豈能與我等賤民感同身受?”

周復避而不答,本身就是答案。

閻四夕雖是初次與周國天子見面,但一番交談下來,洞悉了此人自私自利、冷漠無情的本質,更是感到徹骨的寒意。

在豐都城修行十年,這裡有他熟悉的好友,有他尊敬有加的長輩,有他關愛呵護的後輩。

然而……在這名高高在上的天子眼中,這些被犧牲的人,只不過是孕育開天丹的容器!

甚至於,周國轄屬一十七座城池的學宮弟子,也只不過是孕育天級、地級大丹的養料!

周復神色冰冷,許是被閻四夕的話戳中了痛點,忽然冷笑道:“方才朕所吟誦的篇章,是你大哥閻飍昔年所作,朕深以為然。

蒼天域諸國林立,群雄共逐,我周國偏安一隅,若不想辦法自強自盛,早晚會被諸國吞併。

你告訴朕,若易位而處,肩負光宗耀祖、光復大周之重任,你又會如何?”

閻四夕皺了皺眉,搖搖頭道:“身在高位者,有此選擇可以理解,但揹負罵名、身受萬民之仇恨也是情理之中。

水可載舟,亦能覆舟,有朝一日被你所犧牲者前來複仇,你這套冠冕堂皇的說辭毫無用處。

須知周國非你周家之天下,而是萬民之天下。你總不能……當了婊子還想立牌坊!”

轟!!!

裘必信三人只覺得腦袋快要炸開,戰戰兢兢不知所措。

如此輕賤之言,用來形容萬人之上的國君,簡直是將九五至尊的尊嚴踩在腳下。

一直在周復身後站著的青衣侍女,始終保持著一副低眉順耳的模樣。

聞聽此言後臻首微抬,露出白皙細膩的脖頸,手中出現一把長劍,劍鋒直指閻四夕眉心。

閻四夕的目光一直注視著周復,卻忽略了這名樣貌平平的侍女。

眼前一花,劍尖已經抵到眉心,強烈的生死危機使他心跳驟停。

“青兒!”周復神色微變,厲聲喝止,神通內府傳出如威如獄的氣勢,將蓋青青的長劍鋒芒止住。

一道道猙獰的蛟龍從宮殿內湧出,束縛著蓋青青周身各處,長劍止步於閻四夕眉心處,穿透肌膚滲出一滴鮮血。

直到此刻,閻四夕才看到這把長劍的真面目。

青鋒通透,細長如柳葉,劍鋒猶如針尖,劍身卻是如長蛇般蜿蜒曲折。

竟是一把柔若無骨的軟劍!

蓋青青神色倔強,低眉道:“君上,此人忤逆之言,合該株連九族。”

“太昊皇朝閻王子嗣,論起地位可不比我低。”相比起蓋青青的憤怒,周復卻顯得毫不在意。

“閻王府東征西討,南征北戰,為我人族立下萬世之功。若是唯一的子嗣折損在周國,朕無顏面對天下。”

閻四夕不置可否,心中卻是冷笑不已。

周復表面看上去彬彬有禮,可敢做出殺萬民、養傀屍的人,骨子裡絕對是一位梟雄,還會在乎自己這條小命?

他怕的不是無顏面對天下,而是斬殺閻王子嗣造成的氣運反噬!

這一點兩人心知肚明,這話也不是說給自己聽的,而是做戲給三名不知內情的師兄看。

“朕不殺你,不過朕要你一個承諾,不得將周國之事告知天下。”

周複目光一轉,看向閻四夕道:“當然了,一個日薄西山的閻王后人,說出去的話也未必有人信。就算真的信了,朕也並非是毫無準備。”

閻四夕默然不語。

周國施展的咒雨道術瞞不過天下人,自然也瞞不過百家聖地、各大宗門的真人。

可數十年來,從未有人針對此事,對周國發出詰難,這背後的水怕是深得很。

閻四夕淡淡道:“旁人如何我理會不得,但我不是貪生怕死之徒,庸碌一生也就罷了,若有機會必向周天子問劍。”

錚!錚!錚!

裘必信等人這才注意到,閻四夕從進殿以來,左手握著的長劍一直沒有歸入鞘中。

此刻發出陣陣錚鳴聲,彷彿在應和主人的心意。

“強者必怒於言,弱者必怒於色,朕等你。”周復微笑道。

木樹於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劍過於鋒,剛必折之。

隨著周復話音落下,長劍自劍身處斷折開來,閻四夕低頭望著手中半截長劍,久久不語。

周複眼底流露出譏諷神色,咒雨覆蓋之地,如天子御駕親臨。

豐都屠城之時他高居蒼穹,猶如神祇般俯瞰山河,自然也看到了閻四夕血戰力竭的一幕。

想要復仇?

須彌宮是武徒、煉氣士修煉的根本,閻四夕根基毀於一旦,縱使真人前來都無力挽回。

光靠匹夫之勇,而無血濺五步之力,又談何復仇?

————

當大殿中一國之君、一介草民言語交鋒時,周國境內突兀地闖進一名老僧。

之所以用闖字來形容,是因為當他越過周國邊境時,周國的天地有了一瞬間的震盪。

蒼天域諸多隱晦的目光紛紛投來,感知到了周國氣運金海的變化。

老僧穿著禮佛的黃色衣袍,頭上臉上寸發不生,雙手合十,捻著一串破舊佛珠,身上並未穿戴避雨用具,就這麼一步步走進咒雨中。

“阿彌陀佛!”老僧唱喏了一聲佛號。

方圓千丈內,忽地大放光明,數十年未見的陽光從天穹落下,照亮了這方土地。

周國邊境無人問津,這一幕並未被太多人看到,否則必定人人俯首叩拜,引為神蹟。

老僧所過之處,千丈內枯萎的花草紛紛盛開,乾瘦漆黑的樹木枝條抽出嫩芽,轉眼間變得枝繁葉茂。

他的臉上彷彿寫著悲天憫人,步伐雖慢卻有縮地成寸之功,轉眼間跨越千里山河,來到長壽村破敗的門樓處。

“惟有門前鏡湖水,春風不改舊時波。”老僧站在門樓下,流露出近鄉情怯的愁緒,腳步抬起停在半空,久久未曾跨過。

五十三年前,周國咒雨傾盆而下,那時百姓們並未意識到雨中的異常,只當是尋常暴雨。

直到傀屍之亂出現,近乎半數百姓在死去後轉化為傀屍,才逐漸意識到不同尋常。

彼時的老僧,不過是靈雲寺一名普通的小和尚。

出家人講究六根清淨,對於物慾並無需求。

小和尚未曾在咒雨初期四處行走,也就避免了被屍毒感染的風險。

傀屍之亂起初在城池、村鎮中四起,但並未對山中寺廟造成威脅,靈雲寺除了加強戒備之外,日子也算過得太平無事。

直到一批被傀屍包圍的香客無路可逃,在寺廟外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紛紛叩首乞求小和尚開門援助。

靈雲寺地處偏僻,除了小和尚以及師父兩人,平日裡沒有旁人打擾。

小和尚親眼見證師父壽終正寢,死後轉化為傀屍的模樣,此後對於傀屍便有了揮之不去的陰影。

那日的滂沱大雨與今日何其相似,一扇硃紅漆大門隔絕內外,隔絕生死,也隔絕了小和尚的過去未來。

唯獨隔絕不了……香客們臨死前發出的陣陣哀嚎、咒罵,至今還在老僧耳邊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