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一地雞毛
四丫沒底氣的回答,樂得周書記大笑。
介紹到王書雯時,周書記問,為啥不願意來縣裡呢?
王書雯紅臉低頭小聲回,我想在底層再鍛鍊幾年。
是沈三丫不同意你來吧?
不——不是。我覺得我還不夠資格,還需要好好學習。
周書記笑了,你知道沈三丫為啥不同意你來縣城麼?
為——為啥?
因為你太漂亮。
周書記又轉身對沈紅菊說,還有你,將來最好也別進官場。
沈紅菊臉紅點頭,一個字也不敢回。
周書記又問了看病的情況,最後仔細看看沈紅蓮,陡然笑問,教你藏糧食的好心人是誰?
這突如其來的問題驚得沈紅蓮一愣,隨後大膽凝視著周書記,沉吟了一會,看周書記沒有罷休的意思,只好說,她應該和周書記有過一面之緣,其他的,不能說。
周書記笑了。說了等於沒說,你確實值得信任。
看沈紅蓮微笑不語,周書記繼續說,真的很想知道他是誰,好向他討教一二。我也知道你經常和他聯絡,就是查不出來。此人必定聰明絕頂,文采斐然,你的文筆,都是他教的。
沈紅蓮依舊微笑不語。心道,他教個鬼,他根本不存在,你能查到才怪。
周書記搖頭苦笑,我可以逼你說出來,又不能逼你說出來,甚至問都不該問,問了就是罪過。你知道這是為什麼麼?
沈紅蓮裝鵪鶉,我真不知道。
不。你知道。只是不想說。
大概是因為周書記是好人吧。好人都不希望為難好人,更不希望禍害好人。
你知道什麼是好人麼?
您就是好人呀。
請說心裡話。
一定要說麼?
周書記點頭。
沈紅蓮暗歎一聲,又要做文賊了。
小聲慢慢說,好人有四個條件,根植於內心的休養,無需提醒的自覺,以約束為前提的自由,為別人作想的善良。
周書記慢慢回味著這四句話,忽地雙掌猛拍,轉頭吩咐秘書,去叫人泡幾杯茶來。
扭頭請眾人坐下,自己坐到沈紅蓮對面,看得沈紅蓮心裡發虛。這也太難做到了,不過,難能才可貴。照這個標準,我可算不上好人。
周書記又直視沈紅蓮,你知道我算不上好人,為啥還要說我是好人呢?
沈紅勉強吐出兩個字,客套。
請說實話。
相對於一點都做不到的人來說,您真算得上好人。好與壞是相對的,相比較而言的。
這屬於哲學範疇了。
沈紅蓮點頭。起碼,您滿足了做好人的基本條件。
那你說說,好人的基本條件是什麼?
聰明有文化。
為什麼?
愚蠢的人不可能善良。文化代表著一個社會的良心,能堅守道德底線。
愚蠢的文盲也會做些好事的。
做些好事可稱不上好人。其實,人不該以好壞善惡論,該論的是人格,人性。
周書記微笑點頭,你知道人生最開心的事是什麼麼?
四丫搶著答,這我知道,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
周書記一笑,看著四丫問,那你知道人生最痛苦的事是什麼麼?
四丫驕傲地答,知道呀,久旱逢甘雨,一滴。他鄉遇故知,債主。洞房花燭夜,夢裡。金榜題名時,同名。
眾人一齊哈哈大笑。
笑完,周書記問沈紅蓮,你覺得呢?
沈紅蓮想了想說,最開心的是遇到知己,最痛苦的是,明知是錯,卻無計可施。
周書記臉色忽然轉暗,眼裡似有淚光閃動。
沈紅蓮暗歎一聲,小聲咕噥道,人要崇高不救世間煩惱,我等都是俗人。
一時間,小會議室裡氣溫陡降,連四丫都不敢亂動。
好一會,周書記才抬起頭,今天干嘛特地來找我?
沈紅蓮看著周書記的眼睛,笑著吐出幾個字,想開個後門,搞點票卷。
哪一類的?要多少?
腳踏車票要兩張,肉票布票副食品多多益善。
周書記大笑,太過分了,這種票卷我們都緊張。
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不可能有下次的,除非你再立新功。這次就當是縣委對你以前做的好事予以獎賞吧。
不謝。
你清楚這意味著什麼麼?
生命的本質在於掠奪,互相掠奪資源。有人吃撐,就有人捱餓。有人過得好,就有人遭罪。我可不是聖賢,先餵飽自己再說。
周書記苦笑,站起來走向門外,邊頭也不回地說,真想促膝長談,可你太小了。保護好自己。
彼此彼此。
一群人從縣委出來,當即去了供銷社,買了一輛永久牌二八大槓,花了一百四十五塊。
沈紅蓮說,這車就送給三嫂做嫁妝吧。
王書雯搖頭,不行,這太貴重了。到鎮上工作後,我自己賺錢買。
王書雯母親說,等你那點工資,猴年馬月也買不上。你哥也沒車子呢,走個親戚都不方便。給你你就拿著,和三丫頭別客氣,反正債多不愁。
沈紅蓮讚道,嬸嬸說得在理,三嫂去鎮上上班,天天來回三十里,沒車可不行。
王書雯急道,媽,她二伯家還沒車呢,我怎麼有臉要。到了宣傳辦,公家可能會配車的。
沈紅蓮說,我手裡還有一張車票,就是準備給紅菊買的。等公家配了車,這車給你哥就是。
王書雯還想拒收,終於沒開口。
剩下三十多塊錢,買了鎮上沒有的布和針線紐扣,還有一大包鎮上買不到的零食。
二伯夫婦聽說三丫送了新車給紅寶未婚妻,當即跑到門上向沈世海叫屈。老大家都有兩輛車了,我家紅書正說親呢。
四丫說,票和錢都是我三姐的,她想給誰就給誰,關你啥事。
看到女兒沈紅菊翻白眼,二伯訕笑,我就說說,三丫別往心裡去。
沈紅書說,我才十七,暫時不想結婚。要用車,大伯和三叔又不是不借,急什麼。
沈紅蓮手裡的錢又一次被清空。
發出去的兩篇武俠小說和兩篇雞湯一直杳無音信。
看來雞湯文被女校長髮濫了,得往外省和高層發展。
得儘快搞到投稿地址。
女校長手裡肯定不少,人脈也廣。
抽空去見見她。
這個時代作者分級別的,和幾十年後一樣,出了兩本書才有資格進入國家作協。
和看文憑用人一樣,紙媒也是看作者級別用文的。
古往今來,等級永遠是難以逾越的鴻溝。
幹部還分十幾級呢。
說好的人人平等呢。
不過,三年後倒是很平等的,因為稿費被取消了。
不能共同富裕,那就共同貧困吧。
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
一邊批孔一邊做孔。
第二天下班,王書雯攏了一下癩包莊,偷偷塞給沈紅蓮六塊銀元。我媽給你的,你不收,車子我就不要。
這可比車子值錢多了。
哪兒呀,一塊才換五塊錢。
沈紅蓮心道,將來一塊銀元能過千,一輛腳踏車才一百多,怎麼能比。
沈紅蓮也不客氣,開心地收好。
文化人就是識趣。
到了十月份,無數城裡人持續被動員下鄉定居。
癩包莊也接受了一戶。
當時,城裡的房子都屬於公家財產。到了農村,隊裡只能安排新修草房,劃分自留地。要建瓦房,得自己出材料費。
縣委發放了些許安家費,加上城裡人多有積蓄,絕大部分都建了磚瓦房。
來癩包莊的這家姓季,先前是做釀酒生意的,很快在靠近沈紅蓮的地方定下宅基地,建了四間瓦房和兩間附房,附房做廚房和豬舍。
這個時代酒類釀製銷售都屬於公家分配,季家祖傳釀酒,本可以憑技術在城裡的人民酒廠立足,偏偏這個季父自持有祖傳秘方,以為少了他,酒廠就玩不轉,常和領導抬槓,被辭退被下放就成了必然結果。
沈紅蓮不會關心這些,她只想儘快賺錢將那張腳踏車票用掉。
這天正在隊裡縫紉室顯擺技藝,一個比自己大一兩歲的女孩進來,楞在邊上,看沈紅蓮將縫紉機踩得飛快,雙手在針邊忙成一道幻影,一時目瞪口呆。
正縫紐扣的隊長堂妹問,你是哪兒來的?找誰?
四丫說,我知道,她是城裡剛搬來的,叫季小蓮。前階段住在她外婆家,昨天才過來。
又對季小蓮說,看,這就是我三姐,比你小一歲。
季小蓮點點頭,我知道,早就聽說了。
沈紅蓮一愣,停了機,什麼意思?聽誰說的?
季小蓮回,聽我表哥說的。
你表哥是誰?
我表哥在肉聯廠上班。
他怎麼認識我的?
表哥他不認識你,是他聽朋友說的。說你很會寫文章。
提到文章,沈紅蓮半句都不想多談。繼續將一條縫踩完,轉身對看著的一個年輕姑娘說,看到沒,第二次,調粗針,把毛邊摺疊進去一起縫,又好看又牢固。
隊裡跟著學的姑娘點頭,這樣是好,就是費布料針線。下面的我來。
嗯。等你弄好,我還要做點私活。
季小蓮見沈紅蓮不理她,忍不住又說,我哥也會寫文章,表哥讓我哥向你請教呢。
沈紅蓮定身看看她,這就是你們來這裡落戶的原因?
季小蓮點頭承認,我爸就是因為我哥才來這裡的。
沈紅蓮問,你上過學沒?
季小蓮搖頭,我只上過夜校。
沈紅蓮暗罵,這家又是個重男輕女症患者。你哥多大了?
十八歲。剛唸完高中。
你回去對你爸說,我教不了你哥,只想教教你。
季小蓮紅了臉,我哥很聰明,學什麼都快,我不行的。
我只教女孩,從不教男孩,看見男孩就反胃。
這——怎麼可能。
見季小蓮一臉的失望,沈紅蓮差點笑出聲。
晚飯後,季小蓮父母果真拎著兩斤酒和兩斤紅糖,帶著兒子季文曲過來。
剛開口說明來意,沈紅蓮一口拒絕。那玩意教不會,東西拿走。
季母不停哀求,四丫回道,我三姐只教女孩,不教男孩。
季父咕噥道,女孩子學寫文章幹嘛。
四丫沒好氣地說,我三姐也是女的,你們幹嘛來求教。
季文曲紅了臉,我爸他不會說話,紅茹妹妹別見怪。
四丫眼一瞪,季小蓮才是你妹妹,我可高攀不起你這個文曲星。
季文曲臉更紅,我爺爺取的名,名不副實,慚愧。
四丫哼了一聲,你該對季小蓮慚愧,不是對我。
沈紅蓮懶得理會,直接出去打水洗刷。
四丫又和季家三人扯了幾句皮,季家才怏怏離開。
見四丫跑到近前邀功,沈紅蓮故意板著臉說,看把你能的,還不錯。早點睡,明早練後空翻。
好嗒,你也一起練。
當然。
這副身體雖然不怎麼出色,也得練得強勁些,免得被人欺負。
接近元旦,沈紅蓮和父親去了一次新開鎮,女校長給了她好幾家紙媒的地址。看到剛創刊不久的故事會,心想,那幾篇武俠小說可以賣出去了。
天殺的文友可是在故事會發表過十幾篇民間故事的,他的東西都有印象,一齊偷來發了得了。
女校長說她兩個月前去了省出版社,書的事年底前應該能出。又說沈紅蓮最後的十幾篇雞湯文在外省發了,拿到五十多塊錢稿費。
加上自家一頭豬賣的錢和一些還款,大伯又以還款名義給了沈紅蓮四十,合在一起差不多兩百。
將那張腳踏車票用了,再買了布和針線,副食品更是必不可少。
毫無疑問,又一次花得精光才回。
腳踏車是給沈紅菊的,對她成績好的獎勵。
二伯夫婦總算眉開眼笑了。
臘月十八是沈紅寶的喜日。
這一片近幾年最風光最豪橫的嫁娶。
王書雯的陪嫁,除了必配的子桶盆熱水瓶蚊帳等日常用品,更有腳踏車,八床鋪蓋,兩隻樟木箱子,四十八條腿。(衣櫃,辦公桌,餐桌,凳椅的腿數),一路抬著,浩浩蕩蕩,差點閃瞎了幾莊人的眼球。
六塊錢的聘禮,這陪嫁少說也有兩三百了。
你確定聘禮只有六塊錢?
腳踏車是三丫送的,這我知道。
你確定三丫只送了一輛腳踏車?
你到底想說啥?
王家和三丫交好前有多窮,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說王家蓋了新房,王姑娘又去了鎮上。只看她一身嫁衣,就夠你全家辛苦兩年了。
奶奶的,我要是有女兒,也往沈家嫁。有大腿可抱,再差也差不到哪兒去。
別擔心,老二家的沈紅書也十七了,趕緊說親去。
也得有個年齡相仿的女兒才行啊。
現在生也是可以的,不過相差十七八歲。八十歲娶十八的也不稀奇。
別等生下來,現在就可以指腹為婚,免得被人搶了。
嗯。我覺得指腹為婚還是晚了,應該在做那事之前就提前預定,這叫指房為婚。加油,看好你們哦。
二伯剛平衡的心裡又不平衡了。
回來喝喜酒的沈紅葉更是嫉妒得發瘋。
隔天,沈紅蓮見沈紅菊一臉的不開心,忙問她怎麼了。大丫笑著說,她的新車被她姐騎走了。
沈紅蓮怒道,誰允許她騎走的。
大丫說,是二伯允許的。說是借給紅葉姐騎幾天。
為什麼當時不告訴我?
二伯說,要是紅菊姐敢讓你知道,他就把紅菊姐的腿打斷,讓她上不了學。
沈紅蓮一聽,勃然大怒,率領父母和三隻丫殺向二伯家。
二伯嚇得趕緊跑,沈世海邊罵邊追。
聽到吵罵,大伯和兩個兒子一起追趕,很快將二伯抓了回來。
沈世海怒道,紅菊上學,是三丫花錢買斷的。你哪來的權利把紅菊的新車借出去。
四丫雙手叉腰,二伯還要打斷紅菊姐的腿,紅菊姐現在是我家的,敢碰一下紅菊姐試試。
大伯也罵,紅葉嫁出去這麼久,什麼時候看望過我和老三。再看我家老三媳婦,每次送東西來都是四份,連老四都有,少了老二你一次沒。有教化和沒教化,區別太大了。
大伯母幫腔,紅葉的嫁衣是三丫送的,沒落到一句好話。沒良心的人,就不該幫。
沈世海冷哼,當初你家是怎麼對我們的,三丫計較過沒。你們一家子的衣服,哪件不是三丫送的。快去把車子要回來,不然,以後別上我家的門。
看熱鬧的紛紛搖頭,老二太不知足了,要是我攤上三丫這個侄女,睡著了都能笑醒。
要不是三丫,媒人能接連不斷上門給紅書說親麼。
我們別湊熱鬧,他們一家吵的是快活架。
就是,純粹氣死人不償命。
作為民兵在公社培訓的沈紅書趕回來聽到,我這就要回來。
說完,放好大丫的車就走。
沈紅蓮暗歎一聲,叫住沈紅書,別去了,算了,以後我不想再看到紅葉姐。還有二伯,我再重聲一遍,紅菊的事不許再管。
這件事讓季家父子更加眼紅。
會寫文章真的是名利雙收啊。
三丫不教,那就求新媳婦王書雯吧。
可一個小夥子去請教一個新娘子,這合適麼?
這個新娘子還是三丫教的。
看來還得從三丫這邊突破才行。
三丫最喜歡四丫,四丫和季小蓮走得勤。看來,關鍵在自己小丫頭片子身上。
季父永遠都沒想到,愛子的出息與否,有一天會倚仗到一直被他忽視的女兒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