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大伯感恩
緩了好一會,大伯強作冷靜地問,什麼意思,埋你自己家的,三丫也給你錢?她哪來這麼多錢的?
沈世海更加得意,三丫說,埋藏的都算她的。親父女明算賬,給我的價很高。到現在大丫二丫和我老婆都不知道,我存了一百九十塊呢。你應該曉得這裡面有我借的,是三隻丫做衣服還的。
又補充說,還有你的三十呢。其實三丫和我那時有很多錢,可三丫還是逼著我到處借。
大伯鼻子差點氣歪,總認為老三窮得屁股冒煙,沒想到全公社恐怕都沒比他富的,惱怒地問,這麼有錢為啥還要借?這錢到底哪兒來的?
沈世海噓了一聲,讓大哥小聲點,這錢可不是三丫的。
那是誰的?
我——我不敢說,會被掐死的。
大伯怒道,三丫既然讓你找我,就是想告訴我實情,有事我擔著,你老實說,到底怎麼回事。
沈世海心有餘悸,三丫逼著我在土地廟發過誓,真的不敢說。
大伯問,那三丫想讓我做什麼?
想讓你來把吃的分給大家夥兒度度命,說我幹不好這事,弄不好會牽連很多人喪命。
大伯故意激將,這事確實關係重大,被人發現,就是天大的災禍。你不說清楚,我可不敢參與。我還想多活幾年呢。反正你這種冒失鬼,隨時都可能露餡。不說就算了,回去吧,讓三丫找別人吧。
大伯作勢要走,沈世海嚇得差點哭叫,哥,你得救救我一家啊。
你不說清楚我怎麼救。
沈世海一咬牙說,三丫確實鬼上身了,一直在她背上趴著呢,還是個黑斷子,閻王佬都不敢惹的惡鬼啊。
瞎說,當我跟你一樣傻麼?
真的,不騙你,買東西的錢都是黑斷子給的,也是黑斷子要求偷偷埋的,只要三丫和我聽黑斷子的話,要多少錢有多少錢。
那我問你,黑斷子讓你們埋這麼多吃的幹啥?
埋在地下給黑斷子吃啊,還能有啥。
真蠢,你聽說過鬼吃生肉生糧麼?還用了這麼多鹽,閻王佬都會被醃死。
三丫就是這麼說的,只要我說出去,黑斷子就會掐死我一家。
那是三丫故意嚇唬你的。既然是給黑斷子吃的,為啥讓你挖出來送人?
這也是黑斷子的命令。
你聽說過黑斷子這種最厲害的惡鬼救過人麼?
沈世海一愣,黑斷子只會害人吧。
就是呀,你被三丫給騙了。三丫只是用這法子忽悠你救人。
可三丫哪來那麼多錢啊,她怎麼知道兩年後會餓死人。
三丫哪裡是惡鬼附身,分明是遇到神仙了,錢也是神仙給的,要讓她用這錢救我們的命呢。
這麼說還真是神仙。
就是神仙。還記得三丫跪在老隊長面前求他不要上繳公糧麼,肯定也是是神仙指使的。只有神仙才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也是啊,現在看,三丫發瘋整死家裡的牲畜,鏟了菜園,都是對的,要不然都得上繳。啊呀,難怪她什麼都懂,沒上夜校之前就會寫字呢。
三丫寫什麼字了?
寫了寸把長的一行,六七個字吧,可惜我不識字,不知寫了什麼。
沒說完,沈世海匆忙捂住嘴巴。反正惡鬼也罷,神仙也罷,眼下活命要緊。
你肯定還有事瞞著我。
沒有,真的沒有。我發誓。
我還不瞭解你,能瞞這麼久真是少見,不說就算了,我這就去問三丫去。
沈世海急了,前年你被抓去還是我救出來的呢,哥可別害我啊,讓三丫知道,我就沒命了。
大伯更驚,什麼意思?是你救我出來的?你怎麼救的?
我——我去給霜園鎮的冒書記送了紙條。
什麼紙條?冒書記是誰?
三丫說冒書記是縣委第五把手,是霜園鎮的書記。紙條是三丫寫的,就六七個小字,讓我去霜園鎮交給冒書記的。
大伯再次被雷倒,語無倫次地說,你慢慢說,仔細說清楚。
那天冒書記看了紙條,就問我請他做什麼,我就說你被抓了。他說知道了,就讓我回來了。隔天你就回了家。這事三丫不讓我告訴你,你可不能出賣我啊。
大伯又愣了好一會才問,冒書記有沒有問你紙條是誰寫的?
沒有。看了一眼就讓我說你被抓的前後情況,邊聽我說邊把紙條撕成了碎屑。
大伯盡力靜下心來,要是他問你紙條是誰寫的,你會怎麼回答?
沈世海滿不擔心地解釋,三丫反覆教過我,要是冒書記問,就說有個孕婦帶著兩歲兒子騎車路過癩包橋,鏈條給顛落了,我看到,幫她上好了,無意中說起你的事,那個孕婦就寫了紙條讓我找冒書記。反正不能說是三丫寫的。還好冒書記沒有問紙條是誰寫的,不然,三丫吩咐了那麼話,我還不一定說得清楚呢。
大伯想了想,你把紙條給冒書記時,邊上有沒有人?
沒有,就他一個人在辦公室。
要是邊上有人呢?
那還不簡單,我就照三丫教我的說。
大伯長嘆一聲,你個蠢貨,蠢到家了。
沈世海迷糊了,這有什麼不對麼?
大伯問,如果冒書記邊上有人問紙條是誰寫的,三丫又沒教你怎麼說,你會怎麼回答?
沈世海一愣,還能咋說,只能說是我家三丫寫的啊,怎麼了?
大伯苦笑,你覺得別人回信麼?
沈世海恍然醒悟,恐怕我自己都不信吧。啊,我知道了,三丫教我的話不是給冒書記聽的,是給別人聽的。
大伯笑了,你有沒有想過,三丫為啥說的那麼仔細,非得強調孕婦帶兩歲兒子。
沈世海使勁撓頭,為啥?
大伯反問,你車鏈條掉了會找人幫忙上麼?
我自己就弄了啊。哦,原來是這樣啊。只有帶小孩的孕婦才不方便,說出來別人才會信啊。
大伯點點頭,還算沒傻透。還有,橋頭大都不平整,鏈條才容易掉下來。
沈世海笑了,這死丫頭說謊說得也太像了,讓人不信都不行。
大伯說,不止這個,你有沒有想過三丫為啥這麼編造?
難道不只是要讓人相信麼?
大伯點頭,還要讓人沒法查。你想想,南來北往一天多少人經過癩包橋,到哪查去,這樣就沒有人會懷疑到你和三丫身上。
這死丫頭也太聰明瞭吧。
大伯笑著搖頭,你還沒注意到重點。為啥冒書記單獨一個人時,沒問你紙條是誰寫的?
這。這我哪知道啊。
笨死了。冒書記看了一眼就知道是誰寫的,說明了什麼?你覺得六七個字就能說明情況,就能讓陌生人一點都不拖延的幫忙麼?
沈世海一拍大腿,我家三丫一定認識冒書記,還不是一般的關係。可三丫那時怎麼會寫字的,她可從沒拿過筆啊。
你真的看出來那是字麼?
三丫當我面寫的,我又不識字,哪知道是不是字。三丫說是黑斷子一直教她寫字,所以會寫。
不識字也可以傳訊息的。比如事先和你說好,畫個圈,說明事情辦成了,打個叉,說明辦不了。
大哥的意思是,三丫那時還不會寫,隨便劃了幾筆,只有冒書記能一眼看懂。
嗯。你還沒傻到家,還有救。
沈世海哭笑不得,原來又是三丫在騙我呀。
大伯很篤定地分析,鬼神都是假的。三丫死裡逃生幾天沒回,肯定遇到了冒書記,甚至結成了忘年交。三丫的錢絕對是冒書記給的。冒書記是縣委幹部,比我們先知道上面的政策,預先算到以後會有餓死人的現象,自己又不方便和上級唱對臺戲,所以拿出所有家產,吩咐三丫藏糧,等待救人。
這麼大的事,冒書記怎麼會讓一個小屁孩做呢?
很簡單。讓大人做,漏風了會坐牢,甚至喪命。小孩子暴露了,也不犯法,上面能抓一個五歲的小女孩麼。另外,惡鬼附身這法子鐵定也是冒書記教的。所以,根本沒有什麼黑斷子,更不可能什麼都會,只是比別的孩子稍微聰明瞭一點點。也沒啥未卜先知的神仙,真要說有,那就是冒書記。
原來是這樣啊。沈世海快把自己蠢哭了。
大伯繼續分析,會餓死很多人,其實是冒書記告訴三丫的。所以三丫才會給老書記下跪,又不能明說,真正是有苦說不出,只能裝瘋賣傻。唉,我現在才知道三丫心裡有多苦,做大伯的居然到現在都沒發現,太對不起這丫頭了。
沈世海使勁扇了自己一巴掌,我這麼大年紀簡直活在狗身上了。
大伯沉默下來,繼續思索著突如其來的各種資訊,很久都沒開口,沈世海也只好閉嘴,等大哥排解。
突然,大伯示意沈世海噤聲,抬頭朝遠處望。黑暗中有輕輕的腳步聲,兩人趕緊伏下身子偷看。
竟然是隊長和會計,只聽見隊長說,每人十粒花生米,不能再多了,被發現就沒命了,這階段別讓家裡人出門,免得露餡。
會計說,知道,埋著的還有多少,夠不夠撐到麥季。
難說,儘量吧。
對了,不少人家閉門不出,也不知餓死沒有,明天得問問。
算了,死了也沒人願意埋,過幾天再說吧。聽我兒子說,昨夜莊子裡有烤肉的味道,不知是哪家。
肯定是存著的獵物,別查了,都很難。夜裡烤是怕餓瘋了的爭搶,要是去查問,會和你拼命的。
就是呢,都說外面開始吃人了,八成是真的。
肯定是真的。走吧,分開走,別讓人看到。
弟兄兩個面面相覷,不知說什麼好。
好一會,大伯說,幹部偷吃也挺難的。
沈世海說,反正比老百姓好,至少餓不死。
大伯警告,三丫這事,絕不能告訴別人,死也不能說,這可是天大的秘密。
沈世海同意,三丫也是這麼說的,說一旦被人知道,會死很多人。讓我只管做,不要問。
大伯點頭。對。她叫怎麼做就怎麼做,這可不是一般的恩情,是救命之恩,決不能坑害了救命恩人。
停了會往回走,直接去了三丫的房間。沈世海主動在門外望風,讓大伯單獨和三丫說。
沈紅蓮見父親久去不回,正揪心著。見父親和大伯回來才安心。
大伯也不客套,直接說,東西讓我來分吧,你說一下要給哪些人。
沈紅蓮點頭同意,這樣最好,我爸不靠譜,老讓我擔心。大伯做,我放心。主要一點,不能讓至親餓得浮腫。另外,大伯看不順眼的不要送,有些人像毒蛇,救了會反過來害我們。其他沒有特定人員,就這麼點東西,救不了幾個人的,大伯看著分就是,只要撐到夏熟就行。
突然又難過起來,眼淚汪汪地說,唉,藏得太少,起碼可以多藏幾罈子的。是我沒用,我真是太沒用了。
丫頭。你才多大呀!已經做得很好了。
沈紅蓮脫口而出,不。大伯你不知道,有個人救了一大莊子人呢,可惜她——
頓覺失言,沈紅蓮趕緊住了口。
大伯不再問,突然跪到床邊,恭恭敬敬給沈紅蓮磕頭,嚇得她差點尖叫出聲。
大伯別這樣,我受不起。
好孩子,你受得起。有苦說不出,苦了你了。
沈紅蓮心道,不,你們才苦。
前世雖然活成了韭菜,被割了一茬又一茬,卻也沒見過如此慘狀。
大伯,你這樣會讓我折壽的。
大伯嘴巴動了動,沒再吐一個字,含著淚長嘆一聲,抱起肉罈子,起身離去。
埋的罈子接二連三被挖出。
莊子裡共四個生產隊,隔一兩天有人來請沈世海幫著埋人。
老人病人,連續有人進入長眠。
周邊啃食同類的訊息已在瘋傳,不知真假。
野地裡河道里滿是殭屍般晃悠的村民。
浮屍每天都有發現。
沈紅蓮吩咐家人,能不出門,儘量不出門。
食堂裡所謂的飯菜,讓沈世海一起用缽頭打回家吃。
欣慰的是,暗地裡收到接濟的人家都不約而同在心裡形成共識,竟然沒有漏風,沈紅蓮又是一陣感慨。
後來知道,大伯也讓人逮住過兩次。
因為大伯曾經反對進集體被抓過,偷偷埋吃的很正常。加上大伯家都是勞力,條件在莊裡屬於上等,怎麼看都無懈可擊。
這天夜裡突然聽到癩包橋邊有槍聲,和汽車聲,好多人族擁著,驚叫著,說是來了軍隊。
去看熱鬧的沈世海回來說,軍隊不是來送糧食的,是來抓殺人犯的,殺人犯是外地的,南邊有個大隊的女書記被他們殺了吃掉了。
沈紅蓮再也忍不住,埋在被窩裡失聲痛哭起來。
哪個沒讓全村人捱餓的孟主任終究還是沒躲過這一難,就像她沒救得了李富農一樣。
沈紅蓮看過不少穿越穿書後扭轉命運的小說,自己咋就不行呢!
怎麼老是感覺活在這個小說裡有點怪怪的呢?
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呢?
唉。前世看完這篇小說的草稿,還沒等到和文友交流就嗝屁了,裡面是不是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甚至自相矛盾呢?
要是這樣的話,活在小說裡會不會錯亂?
如此悲慘的狀況活生生髮生在眼前,怎麼受得了?
據那傢伙所言,嚴重的地方,這階段人口喪失超過五分之一,當時以為,不就這點機率麼,有啥好悲的,沒料到自己這裡十分之一都不到,卻已是這般慘象。
麥子抽穗沒幾天,就開始生吃了。
然後清蒸著吃,這種食物叫冷冷。自古就有。
唉。多災多難的人類啊。
因為開始吃青稞,起碼將大伯的預算提前了好幾天,埋的罈子便餘了三個沒挖出來,一罈酒,一罈肉和一罈子黃豆。
大伯和沈紅蓮像是心有靈犀,都覺得還是埋著為好。
終於,隊長敲著銅鑼,喊吃的聲音響起,語氣裡有抑制不住的欣喜。吃冷冷了,可以吃冷冷了。
社員們攜家帶口奔向食堂,浮腫的臉上呈現出久違的笑容。
吃飯時,一個傳言開始暗暗流行。說大伯夜裡偷偷扔了好多次食物接濟莊鄰,才讓很多人沒有餓死。
這傳言沒有流傳兩天,全部異口同聲地否認有這回事。
人們的猜疑並未因此消失,因為沈家老小沒一個浮腫的。
尤其是最無能的沈世海家,全家居然容光煥發,精神抖抖,沒有半點營養不良的樣子。
沈世海樂呵呵地解釋,都是小丫頭片子,飯量小,夠吃。
三丫長年沉默寡言,大丫二丫依然懼怕三丫,話就不多。心眼多的就去忽悠四丫,終於瞭解了夜裡有人經常送吃的給三丫。
三丫會做衣服,幫過不少人。
這理由合情合理。
三天後的夜裡,大伯來看三丫,將一個小布袋塞到她鋪被下面,什麼也沒說,沈紅蓮也沒問。
仔細檢視了下,裡面有一百多塊錢,只有兩張十塊的,其他都是零零散散的,還有十六塊銀元,分好幾個品種,竟然還有兩枚金耳環,但很小。
不用問,傳言出來後,被大伯接濟的那些人家肯定會有所表示,肯定也是夜裡偷偷扔到大伯家裡的。
大伯是個實在人,看人的眼光也不錯。
銀元得收藏起來,還得多存點錢,一旦開放就加緊買房子買古董,走上人生巔峰,再也不做韭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