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各管各嘴
勤儉節約的號召是當成正規檔案下達的。
三丫全家開心的同時,集體的景象卻每況愈下,莊稼太過矮小密集,長成了亂草,食堂不得不次第降低伙食,學著城裡模式,由管飽改成了分飯,葷菜每星期兩頓,改成一頓。量也減了一半。
沈世海家四隻丫都只有半份的量,三丫四丫還行,大丫二丫只能吃六分飽,所有人都日漸消瘦。
沈世海問三丫,是不是可以偷偷挖一罈子花生米出來,被三丫斷然拒絕,今年決不能動。
現在還沒到時候,讓人知道,會被抓去坐牢的。
據各種報道,夏收比去年畝產萬斤更加豐收,各隊互相比賽上繳公糧數量,沈紅蓮果然看到了小說裡排隊推著獨輪車去交公糧的盛況。
本莊的好多人開始質疑,收成都不夠種子糧,都繳了吃什麼呀?
三丫心道,多繳公糧幹部才能得到上級表揚呀,可以升官發財呀,管咱們死活幹嘛,他們只會給給他們飯吃的上級負責。
具文友小說裡說,困難時期沒有餓死一個幹部,一個小隊幹部都沒有,文友為此憤憤不平。沈紅蓮卻認為幹部不創造財富,只是分配財富,經手的不窮。經手的餓死了,閻羅王都不收。
文友說過,他們所在的這個省相對來說還不算嚴重,特別惡劣的地方,大隊幹部幾乎將糧食上繳乾淨,安排親信看管,不許社員出去告狀或逃荒,損失人口過半。說那個大隊幹部最終還能高壽,且能壽終正寢。可見這個世界,從來沒道理可講。
想到這裡,沈紅蓮一咬牙,豁出去了。直接跪到小隊長面前磕頭,不要繳公糧,不要繳公糧啊。
見三丫這樣,大丫二丫和四丫也一起跪到隊長面前磕頭,一起叫,不要繳公糧啊。
隊長看看一堆不夠種子糧的癟麥子,心一橫,彎腰拉住三丫,好,爺爺答應你,就算做不了幹部也不繳,愛咋咋的吧,都起來。
三丫大伯怒道,如果為這個被撤職,誰特麼敢做這個隊長試試看。
社員們爭相附議,就是,誰敢出頭,誰就是我們的敵人。
上面要是有人來調查,就說是大傢伙的意見。
說得對,誰有意見去向上面舉報,以後別一起吃了,自己找吃的去。
大隊書記第二天就來責問為啥不繳公糧,小隊長雙手一攤,就這點癟腳糧,再節約也難撐到秋收,大傢伙不同意上繳,我也沒法子,你向上面彙報吧。
那你這隊長就別當了。
不當就不當,誰想做誰做去。
那行,馬上開會評選。
選舉結果,還是老隊長擔任。大隊書記急了,直接任命一個所謂的先進分子擔任。
大伯當場表示不會承認這個新隊長,急得沈紅蓮示意父親趕緊攔住大伯,不讓他發火。。
沈世海點頭哈腰替大哥向大隊書記賠罪,然後小聲警告大伯,上次被抓的,還有兩個沒放回來呢,好漢不吃眼前虧。
大伯滿不在乎,怕什麼。我上次也沒認罪,還不照樣給我放回來了。
沈紅蓮乾脆抱住大伯大腿哀求,不讓他再發表意見。
好不容易,大伯才氣哼哼地洩了氣。
新官上任三把火,新隊長召集大隊的民兵維持秩序,一邊組織上繳公糧,一遍替換了食堂燒飯人員,繼續消減口糧。
社員們想到前面多次鎮壓,都敢怒不敢言,憋著氣服從命令。
人們開始紛紛投向田野河道,魚蝦蜆子河蚌螃蟹螺絲龜鱉,不管動物植物,只要能吃的就行,蛇鼠都是美味。
各盡所能,各管各嘴。即便還是大食堂。沒有鍋灶。
沒關係,直接燒烤吧。
一起勞作的號子聲小了許多,雨天抗旱這種事再沒心思和力氣做了,試驗田,標兵田還是在各處招搖,必要的收種除草施肥,依然在新隊長的要求下大張旗鼓地進行,新隊長的親信依然幹勁沖天。
農耕文明本就有大段的空閒時間,根本沒那麼多事情可做,雖然有新隊長鼓動,坐在野地裡打號子,這些無用功還是在逐漸減少。
老隊長女兒被從縫紉組調到田間。
沈紅蓮帶著三隻丫自覺離開了縫紉室,去田間撿麥穗等收漏的,僅做了兩天,又被新隊長叫去了縫紉組,沈紅蓮也沒反對。
老隊長女兒和一起離開縫紉組的都埋怨四隻丫沒骨氣,沈紅蓮也不爭辯,依舊保持沉默。
骨氣算個屁,先減少體力,混飽肚子再說吧。
沈紅蓮很清楚,在這個時代,在以後相當長的時間內,誰做村鎮幹部都沒本質區別,哪怕文盲狗屎神經病。
群眾只需要聽話並服從,幹部們也一樣,只要做傳聲筒,不然就會很慘。
就算聽話和服從,也會因出生或無意識行為禍從天降,要的就是所有人都戰戰兢兢徹底喪失安全感,才好管理。
上級下來檢查的頻率越來越低,開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領導也是要吃飯的。
領導也吃不飽了。
這個時候,就體現出生兒子的好處了,可以到處找東西果腹,尤其捕獵動物這種事女人終究不行。
偏偏沈世海這賤貨因為有恃無恐,懶得去河道田野和人爭搶,母親又是唉聲嘆氣愁容滿面。
大伯三個兒子都大了,兩個結婚不久,老三沈紅寶已十八歲,獵獲頗多,不時將獵物送給四隻丫分享,一邊罵沈世海沒出息,不顧妻兒死活。
沈世海只是憨憨傻笑。
上級調撥了一些戰備糧食下來,聽說半路還被人搶了,好容易拉回了點,怎麼算怎麼不夠讓全村人捱到秋熟,只得繼續收緊,再收緊,每天能半飽就不錯了。
開始莊人多少還分幾口獵物給四隻丫,那味道實在不敢恭維,讓沈紅蓮這種講究人難以下嚥,大都給了三隻丫。
為了儘量公平,食堂開始用小勺分配食物。就算這樣,每天依舊會為分配爭吵,甚至打架。
人性之自私惡劣得到充分體現。
沈紅蓮看戲般冷冷看著卑劣的人性持續上演。
新手剛分飯的時候,還算有良心,故意給沈紅蓮多點,很快就有人不滿,連吵帶罵亂成一鍋粥。
耿直的大伯首先出頭,認為大丫二丫應該以大人的量供應,不然會餓死的。
沈世海反而安慰大哥,小丫頭片子,又不勞動,少吃點沒關係。
氣得大伯差點吐血,你這個窩囊廢,難怪被人欺負。四隻丫都瘦成四根筋了,你特麼配做老子麼,配做人麼。
說完直接上拳腳,沈世海抱頭大叫,哥,輕點,輕點,我有啥法子,我也沒法子啊。
到了初秋,獵物已是罕見,家養的貓狗次第進入五臟廟。
緊跟著,颱風來了,大雨連綿,洪澇真的如約而至,無疑,秋熟產量已然難保。
文友的小說裡說,這裡是長江下游平原,河道密佈,縱橫交錯,排水系統優越,就這樣還是減產了一半,其他地方的情況可想而知。
糧食不再上石磨了,直接煮熟分吃,三頓飯改成了兩頓。
癩包橋邊發現了流屍,鎮派出所派了兩個人下來,拿著紙筆查了會,勒令大隊先派人埋了。
沈紅蓮遠遠地看著民警裝模作樣,除了嘆息還是嘆息。
沒過兩天,流屍又出現了,且是兩具。派出所懶得下來裝13了,吩咐大隊裡安排人就地掩埋。
餓死人的傳言開始蔓延。
看著沈世海如喪考妣的模樣,沈紅蓮再也撐不住,同意先偷偷挖一罈子花生米出來,藏在自己床後面。
熬藥的砂鍋一直沒交上去,都知道三丫講究,不喝生水,洗刷不用冷水,熱別愛乾淨,天天晚上都會燒水洗臉洗腳洗屁股。
正好煮著吃。
為了防止三隻丫和母親漏風,沈紅蓮讓父親再三吩咐她們保密,說是不知是誰,夜裡偷偷扔給三丫的,告訴別人就沒得吃了。
姐妹和母親認為是三丫幫做衣服,其中一定有人家藏了糧,看三丫餓得不行才給的。
沈世海連連點頭,就是就是,不能讓人知道,不然餓瘋的會去搶糧,還會殺人放火。人家可憐我們,我們不能害人家。
母親和三隻丫都表示,打死都不說。
另外,用零碎布包了兩三斤左右,讓沈世海偷偷扔到大伯家裡。
又給東邊公社的外婆家送了三四斤。
沒料到第二天夜裡,大伯偷偷將兩大把花生米放到了三丫的床上,惹得沈紅蓮鼻子發酸。
剩餘的讓沈世海在夜裡扔到實在難熬的人家。
同樣扔了少許給二伯,還有餓得難起床的。
好的是,這裡的窗戶沒有一家用玻璃的,無論草房瓦房,窗洞都是木頭格子,只不過瓦房的窗格子是專業木匠打製,草房直接豎了幾根木棍。到了冬天,有條件糊了窗戶紙,沒條件的直接用草把塞住。
夜裡從窗戶眼裡塞進去一兩斤糧,沒有任何難度。
沈紅蓮感嘆,做好事比做賊還難。
什麼玩意!
謝天謝地,觀察幾天後,一片風平浪靜,沈紅蓮放了心。
讓沈世海把空罈子埋了,又挖出一罈黃豆。
送給大伯家的,因為比較多,還用了零布包。
其他人家,讓沈世海直接抓兩三把撒進屋裡。
因為,零布就數三丫家多,很容易讓人猜到。
醃肉也一樣,照例在夜裡偷偷分發。
正要挖第四個罈子,莊稼已結嫩果,可以充飢了。
無論新隊長怎麼嚎叫發命令,社員們還是奔向田野採摘生吃,洗都不會洗。
因為洪澇,秋收產量比正常減產了小半。
不繳公糧,算算也熬不過明年春天。
新隊長怎麼允許可能不繳公糧,看社員們不聽話,立即要求大隊民兵營長派人來。不知為何,這次大隊部沒有理會。
然後,社員們開始組隊去大隊部叫屈,包括哪些沒得到沈紅蓮惠及的,還有幾個新隊長的關係戶也表示強烈不滿,一致要求新隊長下崗。
因為民憤極大,大隊書記只得重新進行民主選舉,老隊長重新當選。
一朝天子一朝臣,喜歡打小報告的新隊長的勢力被靠邊站。
沈紅蓮冷冷看著你方唱罷我登場,暗罵村人犯傻,指望老隊長上臺就不會捱餓,無疑痴人說夢。
問題的根源和誰當小隊長沒半毛錢關係好吧。
果然,秋收秋種後,稱量了生產隊倉庫裡所有能吃的,和隊裡餵養的六畜,開全體會議,讓大傢伙拿主意。
怎麼算都挨不到明年夏收。
個個一籌莫展。
向上級彙報,上面說因旱災水澇,外國逼債,導致上上下下全面缺糧,號召全國各地,自力更生,自行解決,力爭撐到明年夏收。
並信心十足地指示,一定能領導人民排除萬難,取得空前絕後的偉大勝利。
沈紅蓮忍不住咒罵文友,什麼不寫非得寫這個,這特麼寫的什麼小說啊,悲催至此,難怪不敢亮相。
最慘的還是自己,臨死還在回味小說裡的情節,早知道看看玄幻情色武俠也好啊,穿到那些書裡,起碼不至於如此戰戰兢兢,不至於為溫飽發愁吧。
有機會回去,得給他幾拳頭,踢幾腳也是必須的。
還要讓他請幾頓大餐,都餓得前心貼後背了。
嗯。佛跳牆的味道不錯,萬三蹄髈也還行,叫花雞就算了,不是不好吃,是看到叫花兩個字就氣得發暈。
發呆傻笑早成了沈紅蓮的標配,村人已經見怪不怪習以為常。
大伯又急又怒,三丫都餓呆了,老三,你特麼的真要撒手了事?
沈世海還是苦著臉把手一攤,也還是那句話,我能有啥法子。
氣得大伯追著他打,沈世海抱頭喊冤,不用擔心,三丫讀了那麼多書,一定有法子的。
不說還好,說了被打得更兇。
三丫連只老鼠都逮不到,到哪找吃的啊。
當晚,大伯過來,將沈世海叫進三丫房裡,小聲盯著弟弟問,上次的花生黃豆你送的?
沈世海變了臉色,不敢看大哥,只看看三丫,艱難地回答,什麼花生黃豆,在哪呢?
大伯冷哼,蠢貨,老是用布包,當我傻呀。
沈世海衝口而出,只有你是布包的。
發覺不對,慌忙改口,不懂大哥啥意思,這可不能亂說啊。
沈紅蓮噗嗤一笑,暗罵沈世海這傻叉遲早要壞事。
立即明白了大伯白天發火是故意的,用的是苦肉計,只為轉移視線,讓人不會懷疑到沈世海身上。
沈紅蓮只得開口打岔,大伯,這事暫時不說了,反正也沒了。以後讓爸和大伯多商量商量。
大伯點點頭,撫撫沈紅蓮的小腦袋瓜子,好丫頭,真好。
大伯大罵沈世海起了連鎖反應。
一時間,各種打罵在莊子裡輪番上演。
日子在飽一頓餓一頓裡艱難流逝著。
個個愁雲滿布。
母親又開始到處哭訴了,冤沈世海是個窩囊廢,打不到半點獵物,連條泥鰍都沒逮到過。
到了年底,食堂更是為分飯經常上演全武行。
有存貨的大都窩在家裡,只派代表去食堂打飯,再回去分。
年關更是陸續把隊裡的六畜宰了大半,卻僅在大年夜吃飽了一次。
沈紅蓮長了一歲,七歲了。
才七歲,日子也太慢了,長得也太慢了,因為太小,好多計劃無法實施。
唉。多希望能快點長大啊。
又偷罵文友,怎麼寫了那麼個玩意,讓自己感同身受。更恨自己,看了那麼多小說,怎麼就獨獨喜歡上了這個,臨死都放不下。
可能是題材極少有作者涉及,物以稀為貴吧。
正月沒過,糧食正式告罄,開始宰殺剩餘的幾隻六畜,吃糠水。
野菜飛鳥樹皮草根已難尋蹤影。
河道里的流屍每天都有發現。
聽說江邊發現了觀音土,一窩蜂地趕去,能回來的不足三分之一。
官方機構基本停擺。
傳言好多地方的食堂已經停火。
第二隻肉罈子被挖出,應沈紅蓮的吩咐,沈世海揣了兩塊肉去找大哥。
大伯一把將他拽走。一路左顧右盼,發現沒人才放心,一直走到離莊邊住戶半里的渠道里坐下,小聲地說,我就知道你家裡一定有存糧,上次也不是隻送給我一個吧。
嗯,上次送出去三個半罈子糧。
大伯驚得瞪大眼睛,你家怎麼可能有這麼多餘糧。
沈世海頗為自得地說,四十多斤的罈子,還有十幾個罈子呢,有一罈子是燒酒,其他的是花生米,肉和黃豆,都用了很多鹽醃著呢。
大伯激動得張口結舌,你——你家哪來這麼多吃的?啥時候埋的?居然一個人都不知道。
沈世海驕傲地說,都是前年三丫死裡逃生回來偷偷買的,別說你和莊裡人,就是大丫二丫和我老婆都不知道,只有三丫和我知道,三丫教我怎麼避人耳目的去買,怎麼偷著埋藏的。
大伯驚得老半天才問,這得花了多少錢啊。
沈世海說,肉和花生黃豆鹽啥的三丫花了兩三百吧,我自己的豬羊雞鴨啥的,三丫給了我一百,後來三丫還想多買點吃的埋起來,工作組就下來了,三丫就沒敢再弄。聽三丫期初的打算,起碼埋五十罈子呢。後來你知道的,東西都收繳了,沒買成。餘錢買了兩百多塊錢書。三丫說現在身上已經沒多少錢了,只有四五十塊。
這資訊太驚人,大伯真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