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蹊篇3
成蹊出名後,馬梓健不再裝冷淡,經常找她說話,高升反而疏遠了。成蹊對馬梓健表現得不冷不熱,一個不說破,一個裝傻,像在跳一場沒有高潮沒有結果又無休無止的慢舞。
跳舞也並未給成蹊帶出多少朋友,表演隊把她當成怪物敬而遠之,隨意交談也帶著逢迎拍馬的味道,成蹊很不爽。
成蹊的宿舍熱鬧起來,每晚都有外班的同學來串門,沒話找話,轉彎抹角打聽成蹊的家庭情況社會關係,想方設法套近乎,搞得成蹊心煩意亂。晚上有排練就參加,不想回宿舍。還是有人找到排練室,成蹊差點開罵,看是哥哥才消了氣。
原來各個學校都在批鬥老師,其中有三個挨批老師的孩子在竹石嶺中學,三個孩子透過同學找到淨塵,請淨塵找妹妹去向何柺子求情。淨塵期初是拒絕的,說成蹊就是個不懂事的小丫頭,大人不可能會聽她的。說他這個妹妹被寵壞了,不知天高地厚,也從不會聽他這個哥哥的話,實在需要,直接去找她就是。
不知為何,那些同學一旦面對成蹊,卻都不敢開口,只得再去磨淨塵。一起回到宿舍,成蹊說舅媽禁止她去找鎮上任何領導,找了回家就會捱打。
“舅媽打起來可狠了,用繩子綁起來吊到大樹下面,拿樹枝棍子拼命抽,疼死了。嗚嗚嗚——我好怕怕。”
見成蹊捂住臉哭,幾個同學不知所措。淨塵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才知道她是裝的。問清了挨批老師的地址姓名,成蹊寫了封信,還不忘建議何柺子去所有學校看一遍,將批鬥形式化,不能影響教師上課和人身自由。
淨塵第二天送給何柺子,回來說何柺子氣得把信撕了,還把兄妹兩人罵了一頓。成蹊捂嘴直笑,說問題已經解決了。
史志記載,那次運動全縣一千多名教師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在何柺子努力干預下,竹石嶺鎮沒有一個教師受到實質性的傷害。
過完兩個星期天再回學校,成蹊宿舍一下子多出許多吃的玩的,都透過不認識的同學轉送,都不肯說具體是誰。成蹊拿到班上和同學們分享,獨高升不拿,看都懶得看她一眼。
學期快結束時,竹石嶺中學得到五個大學名額。不用說,在推薦誰的問題上又將進行一場你死我活的戰爭。好的是,成績優秀的淨塵得以入選。不僅因為他是定量戶口,更因為成蹊保護了六位教師沒被批鬥,無意中給淨塵拉了票數。
這個學期,成蹊收穫了無數恭維和讚美,虛榮心得到極大滿足,成天活蹦亂跳得意洋洋。真誠坦蕩還得到大部分女同學的喜歡,成天有人圍著她嘰嘰喳喳,忙得都沒時間和馬梓健交流。
宣傳隊推遲兩天放假,要參與鎮上兩個新廠的開工表演。正是青春激盪的年齡,架不住夏抗美勸說,成蹊還是留了下來,同意去表演一次,理由是一次都不出去表演,其他人已經頗有微詞。
出校門時,見高升在門衛室和人閒聊,夏抗美奇怪地問他為啥沒回家,高升說鎮上一個親戚家有事,晚兩天就回。聽說她們要出去表演,高升反對:“那種亂七八糟的活動,不許去參加。”
抗美:“校革委會和運動代表都放假了,沒關係的。”
高升:“成蹊哥哥不在,我不許你們出去。”
成蹊冷哼:“你憑什麼管我。”
高升:“我是班長。”
成蹊:“信不信我能把你這班長給撤了。”
高升:“撤就撤,不稀罕。有本事你當啊。”
成蹊:“你以為我不敢當嗎。”
高升:“你就不敢。你除了狐假虎威,還能咋的。”
成蹊:“我就狐假虎威了,你敢攔我試試。”
高升:“我就攔,你敢打我試試。”
成蹊上去就是一陣拳打腳踢,打著打著,把自己打哭了。蹲下身捂住臉抹眼淚:“你他媽的幹嘛不讓——”
抗美哭笑不得:“好了好了。我們不去了。高升,你先送成蹊回家。”
成蹊:“假充好人,我才不要他送呢。”
棉被冬衣等大件已經被淨塵帶走。宿舍裡只剩下簡單的夏季衣物,很快綁上腳踏車和抗美告辭。出校門不遠,扭頭望見高升騎車跟著,賭氣踩得飛快,一刻鐘就到了黃莊,回頭,高升已經停車。心裡咒罵著,一陣風似的回了家。
家裡添了臺縫紉機,文秀和柳絛已經好轉,忙著和來果給幾家人做夏衣。連續幾天,成蹊翻箱倒櫃,把柳絛收藏的旗袍裙子一股腦翻出來,一一試穿。文秀說她把學校搞得天翻地覆,又回家造反了。問成蹊看上誰了,要不要幫她抓來。
梓健獨自來時,成蹊正穿著偷偷做的連衣裙,戴著繡著花的白布遮陽帽,在院子裡表演忠字舞。柳絛天天文秀來果子萱正一起跟她學。狗伢說像木偶戲,也像殭屍蹦,被大小女人一頓收拾。
看到梓健,成蹊問他有什麼事。文秀罵:“沒事就不能來看看美人嗎。小夥子別害羞,成蹊正想著嫁人呢,你就來了。這才叫心有靈犀一點通。”
梓健吞吞吐吐:“不是——我——我想請舅媽幫個忙——我爸——要被廠裡批判了——”
文秀問:“因為啥事?”
梓健:“他們說是——貪汙——”
文秀:“有證據麼?”
梓健:“有——就四袋骨肥。”
文秀:“有證據誰也幫不了。”
梓健:“其實——別人貪汙更多——卻沒事。”
文秀:“你有證據證明別人貪汙麼?”
梓健:“他們把賬目圓得好。”
文秀:“那就是沒有證據。問題不在於誰貪汙,只在於會不會被人發現。為啥別人可以,你爸就不行。主要在於人際關係,分明是你爸可能平時不近人情,讓別人看不慣了。”
梓健:“是——是這樣的。”
文秀:“這事實在沒辦法。你再去找別人試試。”
見梓健哭喪臉要走,成蹊有點不忍心,問她什麼時候開批判會。梓健說是下午。成蹊說:“你多叫親戚朋友去會場,別讓他們傷了你爸。”
這事讓成蹊心神不寧,中飯都沒吃飽。文秀笑問她是不是看上梓健了。成蹊說同學之間不幫點說不過去。柳絛冷著臉問:“你可以為他犧牲多少?”
成蹊一愣,隨即眉開眼笑:“舅媽,你一定有主意。”
柳絛嘆息:“傻丫頭。幫一點點,可能就會害了你。”
成蹊:“我才不怕呢。”
柳絛氣得搖頭:“我怎麼會生了你這個怪胎,說不定會把我們一家人都害了。”
成蹊:“誰讓你不早點把我掐死的。不能怪我。”
批判會準時召開,紅衛兵先是呼了幾句口號,唸了幾句領袖語錄,正準備照稿子大力批判時,卻停住了,眼睛直直的看會場後面,整個會場突然靜得過分。只見一個美得不像人的姑娘慢慢走來,白色連衣裙,白色塑膠涼鞋,繡著紅花的寬大白色遮陽帽。這身打扮在當時鄉下可謂驚世駭俗,夠得上批鬥。
姑娘旁若無人慢慢走到臺上,站在胸前掛著牌子,頭上戴著白紙高帽,垂手低頭的梓健父親面前。“叔叔。你怎麼這麼糊塗。四袋骨肥能值幾個錢,至於為一頓飯錢犯錯誤麼。沒錢可以和侄女說,回去好好做檢查,以後可不能再犯了。”
說完,任眼淚掛在臉上。不緊不慢轉身下了臺,不緊不慢走出廠門,直到消失不見,與會的人才回過神來。主持會議的見臺下靜得出奇,要演講的幾個紅衛兵眼睛還望著大門。果斷揮了下手:“今天就算了吧。回去認真做好檢查。散會。”
這事後來成了一個傳奇,說那個姑娘沒有一個人認識,來無影去無蹤,像是從天而降。不僅姑娘的氣質不同凡響,敢穿成那樣招搖過市,也絕不是竹石嶺鎮能動得了的。
繞了一倍的路把成蹊帶到家,淨塵直喊累。文秀問成蹊在廁所換衣服時有沒有被人看到,淨塵說天熱,都在午睡呢。成蹊一點都不樂觀,不知道柳絛這法子有沒有用。文秀笑著說:“看來小丫頭怯場了,沒裝成功。”
淨塵說:“我覺得還可以,那一刻,成蹊真的像仙子。那些人眼珠差點掉出來,都不敢喘氣。”
文秀說:“這事兒確實很危險。不能再有第二次了。”
柳絛誇張地捶胸頓足:“這小賤人誰能管得了。作孽啊。”
成蹊抱住柳絛亂親:“我又沒請你生我,後悔也來不及了。”
柳絛說:“淨塵這幾天要看好成蹊,敢出去野就把腿打斷。”
成蹊:“現在就打斷得了。”
傍晚,梓健送來了四瓶酒,說他父親沒事了,明天就能上班。說他們問那姑娘是誰,梓健沒讓父親說實話,只說是一個朋友的女兒。文秀表示讚許:“你還算有點腦子。”
柳絛說:“看在同學份上,我才讓成蹊冒險的。你應該清楚這事的後果。不想害成蹊,你就儘量少來,有事去學校說。”
梓健:“阿姨。我知道了。”
自始至終,梓健都不敢正眼看成蹊。待他走後,文秀說,成蹊不僅嚇住了批鬥的那些人,還把梓健給嚇住了。“這他媽的算哪門子事兒啊。”
過了幾天,見成蹊又在滿屋子試穿衣服,文秀直笑:“死丫頭憋不住了。趕緊出去釣個金龜婿回來。”
成蹊:“都不喜歡我。我決定離家出走。”
文秀:“滾。滾得越遠越好,別再回來了。這個家不歡迎你。”
天一亮,成蹊就騎車出了門,一路向南,一路打聽,到十點左右方摸到高升家。這裡都是搬遷過來的,一排排住戶整齊立著,大都是土牆茅草蓋,磚瓦房不足五分之一,不少還住著蘆葦棚。
高升家四間房子,碎磚壘成的牆體,上面蓋著齊整小麥稈,顯得不倫不類。見高升揹著農藥桶,黑黑肌膚上滿是汗水,成蹊捂嘴笑得不行。
“前兩天去鎮上給隊裡買農藥,聽梓健說,你把一個廠裡的人都嚇傻了。”
“不是我。你肯定聽錯了。這可不能開玩笑。”
“看來是我聽錯了。人家才是真正的仙子,你就是個夜叉。”
成蹊把帽子拿在手裡扇風,邊扭扭腰身:“有這麼好看的夜叉嗎。”
高升搖頭嘆息:“可惜我沒見到那個仙子的風采,不然,死也值了。”
成蹊把遮陽帽扣到高升頭上,張開十指:“哇塞。原來仙子在這兒呢。”
伸手又揪耳朵又捏臉:“這仙子高階,竟然長了鬍子。還是汗臭味和農藥味的混合體。嗯,短褲也挺配,多一寸則長,少一寸則短。腿也挺好,增一分則肥,減一分則瘦。哇。仙子還長了腿毛,真有個性。腳穿登雲靴,分明踩著五彩祥雲來的。”
不知從哪兒冒出來許多人,遠遠看著兩個人嬉鬧。高升忙將成蹊領進屋裡,苦笑說:“這裡人從未見過你這樣的妖精,別嚇著他們。”
見高升脫去上衣埋頭清洗,成蹊在他背上使勁一拍:“哇。仙子的背真結實。”
高升:“別鬧。說正經的。來找我幹嘛。要我帶話給梓健,直接說。那傢伙已經五迷三道,快神經了。”
成蹊愣住:“你——啥意思?”
高升:“你為他不惜以身犯險,他又不是不知道。看那樣子,想你想得都快魔怔了。”
成蹊一腳踢在高升腿上:“怪不得你不理我。你想哪兒去了。”
高升跳著轉過身,見成蹊眼淚汪汪:“你——你——你不是很喜歡他麼。”
成蹊:“誰喜歡他了。”
見成蹊眼淚盈眶,嚇得高升張口結舌:“你——你自己——親口說的——看你們——很好——”
成蹊猛地蹲下,捂臉哭:“你還是個男人麼。”
高升手足無措:“哭鼻子——可不是仙子的風格——”
成蹊站起身劈頭蓋臉猛抽:“去他媽的仙子。”
高升被打得雲裡霧裡,等到成蹊一口親在他臉上,才緩過神來,開心得直蹦:“不行了,不行了,我要死了——”
張開雙臂想抱,又忍住,滿屋子發瘋。好容易停下來,小心地抓住成蹊的手,眼淚嘩嘩往下流。
成蹊:“瞅你這點出息。我咋會喜歡上你這個木墩的。”
高升這才發現自己光著膀子,手忙腳亂跑進房裡找一件短衫穿上。樂得成蹊笑出眼淚,用手指點點自己左腮,示意他親。高升張開十指猶豫著,被成蹊瞪了一眼,才慢慢湊上去。還沒親到,聽外面一聲咳嗽,原來是他父母放工回來了。成蹊小臉羞得通紅,低著頭小聲問候:“叔叔阿姨好。”
雖然一路上聽說了有個特別好看的姑娘來找高升,見到成蹊,還是一臉的驚異。高升父親差點把糞桶挑進屋裡。跟著,高升的弟弟妹妹放學回家,看見成蹊也不敢招呼,各自摸了把生花生出去。
母親洗了手,從梅乾菜缸裡掏出一塊鹹肉,吩咐高升去自留地裡鏟點青菜回來燒。成蹊跟著站到門前路南的自留地邊上,見高升手忙腳亂,忍不住踏進去幫他。高升邊看她邊鏟菜,差點鏟到手。
看一家子都魂不守舍,成蹊又好氣又好笑,跟著忙乎:“叔叔阿姨,不要客氣。我也是農村人,土生土長的。”
高升父親嘆息;“好姑娘。我們都沒見過世面,家裡就這樣——”
成蹊說:“我爸媽在巴掌大的草棚子裡睡了好幾年,你們已經很好了。”
高升父親搖搖頭,邊燒火邊悶頭抽水煙。吃過午飯,高升帶成蹊去看長江。站在高高的堤岸上,看一望無際的蘆葦灘,和外面白花花的一條江面。成蹊感嘆:“真大呀。”
高升說:“是很大。再過一個月,潮水大了,轟隆隆的像打雷,讓人心驚肉跳,才刺激呢。”
“江裡最大的魚有多大。”
“我見過一百多斤的。下潮的時候吸在蘆葦灘上被人發現,用繩子拖了回來,砍成塊賣的。”
“那邊飛的是野鴨吧。”
“是的。也可能是大水鳥。”
“聽說蘆葦灘上有很大的水蟒蛇,是真的麼。”
“有的。但我沒見過。”
“蘆葦灘真好看。”
“冬天時候,白花花一大遍蘆花,各種水鳥在上面飛,才好看呢。”
“有我好看麼?”
“當然——沒你好看。”
“親我一下。”
“在——這裡?”
“嗯。”
“不行。重來。親重點。”
成蹊突然抱住高升把頭埋到他胸前:“打我一下。”
“幹嘛——打你。”
“舅媽說。女人就要經常捱打,打了就不會想別的男人。”
“沒有的事。舅媽那麼好,誰都捨不得打的。”
“舅媽和姐姐真的經常捱打。我也覺得舅媽說得對。將來我們在一起,我也要你經常打我。不然,我真的會想別的男人。”
“不會。我永遠不會。不管你做什麼。”
“我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小女人,會犯錯,也會犯賤。你先打一下練練手。”
“那——我用嘴打一下。”
“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