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蹊篇1
能到竹石嶺中學就讀的都是“紅二代”,“地富反壞右”的子女不可能得到推薦。比成蹊早一年就讀的哥哥黃淨塵,在她進校時,就偷偷告訴她,每個班都有兩三個“黑五類”,靠關係或金錢得以入學的。成蹊問具體是哪幾個,淨塵說沒有證據不好說,但黑五類都有個特點,比較安靜,不爭先進,不太喜歡與同學交往,基本不參與活動。
受柳絛薰陶,成蹊也很安靜,也不喜歡和同學交往,更不熱衷參加活動。成蹊是性情使然,和出生無關。她覺得同學們大都很傻,很多不如黃莊小學的孩子識字多。搞批判鬥爭卻非常踴躍,還不限於校內,常參與鎮上各單位的遊行批鬥。
在竹石嶺中學,成蹊無疑是最出色的女生之一。班主任劉季語老師一眼就喜歡上了這個乾淨靈秀的女孩,正好女生宿舍擁擠,便將她和另外班的一個女生安排到空著的教師宿舍。
成蹊從小就在城裡待過,生活條件絕不差於鎮上孩子,幾乎沒做過農活,古文詩詞懂得很多,渾身便透著一股不一般的氣息。開學不久就被選為班長,卻被她拒絕,理由是她舅媽曾被當作“孔孟分子”批鬥過,不適宜擔任。這種難得的坦蕩,讓劉老師更加刮目相看。當晚便找她談話,問她為何要自爆隱私,這樣做很危險。她說是舅媽的指示。
聽說成蹊的舅媽是柳絛,劉老師苦笑點頭:“柳主任一直監管著竹石嶺,那場批鬥純粹是個錯誤。你不必在意。”
成蹊說:“舅媽不允許我做學生幹部。”
劉老師笑了:“你咋只聽你舅媽不聽父母呢?”
成蹊說:“舅媽就是我親媽,我戶口也在舅媽名下。我爸犧牲後,我和哥哥就過繼給了現在的爸媽。”
劉老師搖頭:“以後儘量不要和別人說家事。挺聰明的,咋就這麼實誠呢。”
成蹊說:“這又不是什麼秘密。我不說,別人也很容易打聽到。”
劉老師感嘆:“原來是柳主任的親生女兒,難怪這麼好。”
沒多久,成蹊發現班上有個和她一樣安靜的男孩,叫馬梓健,衣作也和她一樣乾淨整潔,可見家庭條件不差,據說是骨肥廠主任的兒子,不是“黑五類”。身材和哥哥淨塵差不多,高高瘦瘦的,五官比淨塵耐看,成蹊很快偷偷喜歡上了。
馬梓健是走讀生,且少言寡語,能接觸的機會基本都在眾目睽睽之下,成蹊的喜歡便只能憋在心裡。不能示愛不等於什麼都不能做,成蹊就更加用心收拾自己,不再總穿同學們流行的軍裝,也不再一成不變只編兩根辮子,有時會編一根垂到背後外衣裡,有時散開來垂到胸前,同樣包到外衣裡。
成蹊由此收到一些莫名其妙的字條,有“團結一致,打倒走資派。”有“階級鬥爭不能忘,抽空一起講一講。”有“千言萬語總要說給黨聽,兩種打算終歸一顆紅心。”有“同心協力,攜手並進,建設社會主義。”
找成蹊說話的逐漸增多,成蹊一改往日的冷淡,盡力含笑作答。眼睛忽閃忽閃的,裝不諳世事。假日回家,當成笑話說給柳絛聽。
柳絛一點都不覺得好笑,直接問她喜歡上誰了。成蹊連忙否認,說個個都傻傻的,沒一個看得上眼。柳絛冷哼,正告她不要高估自個,不要把同學想得那麼簡單。有喜歡的就要爭取,女人是為了取悅男人而生的。成蹊問:“要是選錯了咋辦?”
柳絛:“人的一生總要走錯幾次路,總要吃很多苦,不歷經幾回磨難,就不可能得到幸福。”
成蹊問:“舅媽。聽說你生我的時候差點死掉,真的麼?”
柳絛:“不光是你。每個孩子都是媽媽從鬼門關度過來的,不要看不起任何同學,都是他們媽媽的命。”
成蹊:“為什麼別人都說,生父沒有養父大,生育和撫養哪個重要?”
柳絛:“撫養是一場持久戰,比生育更重要。沒有撫養,生育就沒有價值。”
成蹊:“怪不得有的女伢生下來就被弄死了,撫養孩子真的那麼難麼。”
柳絛:“沒吃沒穿沒希望,不如早點弄死,省得在這世上遭罪。”
成蹊:“聽說我出生那幾年餓死很多人,你想過要弄死我沒?”
柳絛:“不是想,是你命大。幾次都沒能把你掐死。要不是你爸媽,你怎麼可能活到現在。”
成蹊:“遲早都會死,人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柳絛:“可以和喜歡的人,做點好玩的事。”
成蹊:“不就是夫妻事麼。你都告訴我好多次了。”
柳絛:“不全是生孩子這種事。還有對別人有好處的事。”
成蹊:“媽媽說這些事都很危險,搞不好會死人。”
柳絛:“做任何事都會有危險。自己認為對,就值得去做,不要太過考慮生死。生命的價值,就在於為別人做些危險的事。”
回到學校,成蹊的安靜被打破,班長高升帶一群活躍分子要求成蹊參加活動:“每個同學都要參加三次以上,全班只有你沒參加了。”
成蹊傻笑:“不會只有我一個吧。馬梓健參加過沒?”
“他晚上和節假日經常參加廠裡的批判。”
“我也可能參加過大隊的活動啊。”
“哼。我們調查過。你們大隊從沒搞過批判會。”
“我們大隊不搞形式上的批判,都是在心裡咬牙切齒的狠狠批鬥。”
“反正你必須要參加。”
成蹊仍舊笑:“我感覺自己的思想還不太好,還需要反省,沒資格參加。”
“不參加不行。這是學校革委會的命令。你不參加批判,就是拖全班的後腿。”
成蹊頭一歪:“那又怎樣。要批判我嗎?”
“不——不參加就得——批判。”
成蹊繼續笑:“你們想批判我什麼呀?”
“你——思想落後。”
成蹊不以為然:“落後就落後唄。把榮譽讓給你們,不好麼。”
“你讓我們全班一起落後。”
成蹊笑得更大:“把榮譽讓給別人不是更好。說明我們謙虛,不爭功,有境界。”
黃莊和成蹊一起進學的黃天浩打圓場:“柳成蹊的姐姐姐夫是縣委宣傳部的,參加的都是大批判。我們這些小活動她才看不上眼呢。”
高升不服:“受到柳成蹊舅媽的影響,你們黃莊都落後。”
提到柳絛,黃天浩立即生氣:“什麼叫落後。黃莊那麼多先進榮譽是憑空得的嗎?”
“你們搞資本主義,思想不僅落後,還反動。”
黃天浩怒了:“反動不反動,你們說了算?!誣陷是要犯法的。”
“柳成蹊舅媽是孔孟分子,被綁起來遊行過,這也有假。”
黃天浩更急:“那——那是被人陷害的。”
“有證據證明被人陷害麼?”
黃天浩氣得說不出話來。成蹊反而笑了,反問:“你們有證據證明我舅媽沒被人陷害麼?”
“這——怎麼可能證明。”
成蹊:“我能證明。舅媽沒得到上級任何處分,這就是證據。”
“沒處分不能說明她就沒問題。”
成蹊依然不急不躁:“你有證據證明她有問題麼?”
劉老師進來見吵得熱鬧,趕忙叫停:“校外的事同學們最好少爭論,少參與。校內活動全憑自願,不願意參加的可以不參加。”
高升:“可是——不是說至少要參加三次活動麼?”
劉老師笑了:“活動不等於就得批判。搞個作文競賽,背誦詩詞,寫毛筆字,一起去幫生產隊幹農活都是活動嘛。”
黃天浩拍手贊成:“作文競賽,背誦詩詞,寫毛筆字,柳成蹊準得第一。她在報紙上發好幾篇了。”
劉老師搖頭:“話不能說得太滿,得比比才知道。”
那天成蹊很失落,不僅是她被“圍攻”時,馬梓健作為學習委員,沒幫她說一句話。更因為她覺得自己看錯了人。認為馬梓健在家參加各種批鬥,在校“安靜”其實是看不起同學們,簡直太虛偽。害得自己白白跟著他“安靜”了兩個多月,忍受了同學們的許多質疑,真是一腔心意餵了狗。
偏偏那天馬梓健放學沒立即走,磨蹭著走到正鬱悶的成蹊面前:“你——平時看些什麼書,能借我看看麼?”
成蹊沒好氣地回:“《毛澤東選集》。你要借第幾卷?”
“沒——沒有別的麼?”
見他手足無措,成蹊“噗嗤”笑了:“你想看什麼?”
馬梓健臉漲得通紅:“我——我也不知道。”
“《紅巖》,《野火春風斗古城》,《林海雪原》,這些都在家裡。沒法借給你。”
“這些——我有。我是說——別的。”
“別的還有什麼?”
“比如——《紅樓夢》。”
“沒有那書。孤標傲世攜誰隱?”
“一樣花開——”
成蹊笑著看看四周,見同學們都已走到教室外面,捂嘴笑問:“喜歡我麼?”
馬梓健臉色陡然紅到耳根,楞在當場。
成蹊哼了一聲就走,頭都不回一下。
吃過晚飯,成蹊和室友夏抗美在校園裡溜達,被班長高升叫住。說準備組織一次全校作文比賽,讓成蹊幫忙出主意。成蹊沒好氣地說:“規則標題你們定,我參加就是了。”
“不是——我們想請你做評委。”
“評委不是有老師麼。”
“同學們自己搞的,自願報名,老師不參與。”
“沒那水平。幹不了,可以找學習委員嘛。”
“馬梓健讓我找你。”
“我沒參加活動,也是他讓你找我的麼?”
“這個——也不全是。他只是說班上就你沒參加過任何活動。”
“明白了。他自己沒種出頭,讓你們做炮灰。”
“也有其他同學的意思。”
“最看不起這種心機小人。你們搞吧。我也不想參與了。”
高升火了:“你不要認為自己有多了不起,比你水平高的多了去了。要不是你姐夫在宣傳部,能發表文章麼。鬼知道是不是你自己寫的。”
成蹊大笑:“說得對,發表的那些,的確是我抄襲的。”
高升走後,和成蹊不在同一個班的夏抗美問:“他們冤枉你,你就不生氣麼?”
成蹊很奇怪:“這有啥好生氣的。我這點水平根本不值一提。”
“你真的跟別人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了。”
“哪裡都不一樣。”
夜裡,成蹊翻來覆去睡不著。以前總覺得同學們太蠢,沒想到自己才是最傻的那個。總覺得自己可以得到很多人喜歡,沒想到沒一個把她當回事。鬱悶,委屈,不甘,各種滋味都有,偷偷流了好幾次淚。
全新的一天開始,成蹊感覺整個世界都變了,連同學們看她的眼神都變得怪怪的,似乎歷經了一次生死劫。
下午上課前,一張作文競賽報名單傳到成蹊面前,她毫不猶豫報了名。
晚上整理書包時,發現了一封沒有署名的信,洋洋灑灑兩千多字。分明是馬梓健寫的,無非各種解釋,說自己不是小人,只是無意間說了成蹊沒參加過活動,沒料到其他同學會聯合聲討。說自己一直在關注成蹊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只是沒有勇氣和她說。說請她做評委也是老師和其他班同學的建議,完全相信她發表的文章屬於原創。反正不管別人怎麼說,在他心裡,她永遠是最好的。
晚飯後,成蹊步出校門,見馬梓健還靠在門口小河邊的大柳樹上等她。哼了一下,淡淡的說:“我不參加活動,所有人都知道,和你沒關係。不做評委確實是水平不夠。沒有我姐夫,也確實發表不了文章。這些都是事實,你沒有錯,同學們都沒有錯,用不著道歉。”
“不。要不是黃天浩,沒人會知道你發表過文章。”
“都是抄襲的,我不好意思說。”
“看他們欺負你,我——”
成蹊掏出那封信,慢慢撕成一條一條,再撕成碎屑,分幾次扔進小河裡。“同學們沒有欺負我,也欺負不了我。以後不要寫這些東西了,沒意思。”
走出三四步後,馬梓健在後面咕噥一句:“我喜歡你。”
成蹊裝沒聽見,繼續朝大門走,腳步不緊不慢。一直走到門裡,也沒期待到那一聲大喊。成蹊嘆口氣,堅持不回頭,快步奔向宿舍。
競賽標題是《小草》,成蹊使出渾身解數,讚美小草如何堅韌強勁,如何妝點四季。盡力將古人寫小草的詞句用白話翻譯並演繹,最後對映到勞苦大眾,只要團結一心,必將給世界帶來一大片溫馨和諧的綠色。輕鬆獲得第一,被抄錄到全校黑板報上,並推薦發表到《雉水日報》,有關抄襲的傳言不攻自破。
背誦詩詞,成蹊沒有參加,她覺得自己讀的那些不合時宜。毛筆字競賽,她拿了第二名,因為她的筆法近似草書。劉老師卻讚不絕口,說成蹊豪放大氣,一氣呵成,已得書法三味,運筆不像女孩子。
這話成了導火索,高升和馬梓健要帶頭去質疑評委的公正性,被成蹊阻止。說友誼第一,比賽第二。純粹是同學之間的友好切磋,名次無足輕重,不值得較真。說要不是她哥故意讓她,她第二都拿不到。說哥哥黃淨塵也參加了作文和毛筆字競賽,都拿到了第四。
成蹊書包裡說不清道不明信件多了起來,不少名字還是別的班上的。其中有一個是小楷寫的,都是紅樓裡的詞句。比如“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簾外桃花簾內人,人與桃花隔不遠。”“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未卜三生願,頻添一段愁。”
用腳後跟都能猜到,這是馬梓健的“傑作”。成蹊一旦認定他膽小怕事,就很難再接受。本想正告他不必做無用功,終究忍住。他沒勇氣署名,她幹嘛不能裝糊塗。倒要看看誰能憋得住。加上成蹊本就喜愛這些詞句,能常看到,複習複習也不錯。
半學期就這樣稀裡糊塗過去了。寒假回到家,見柳絛病得不輕,便添油加醋將學校裡的事當成笑話逗柳絛開心,柳絛卻總是不見好轉。
這天,高升和馬梓健帶兩個同學來玩,成蹊表現得並不熱情。柳絛聽見,精神突然好了點,讓成蹊把同學領進房裡。柳絛靠在床頭,看得幾個孩子很不自在。“我家成蹊好看麼?”
幾個孩子沒料到有此一問,楞著不知怎麼回。倒是高升還算鎮定:“我們校沒有比柳成蹊更好看的了。”
柳絛笑了:“喜歡她不?”
高升說:“當然喜歡。大部分同學們都喜歡。成蹊和別的女同學不一樣。”
柳絛:“哪裡不一樣了?”
高升:“成蹊豪爽大氣,真誠坦蕩。就是有點高傲,說話不留情面,同學們都有點怕她。”
柳絛笑得咳嗽:“高傲個雞巴。她就是個欠抽的細騷狗。幾巴掌一打,她就乖巧了。”
髒話一出,嚇得幾個孩子都變了臉色。
柳絛更加開心:“你們誰想娶她做老婆,可以和我說下。”
這話更加驚世駭俗,驚得幾個孩子大氣都不敢喘。
成蹊捂臉大叫:“沒人要我。我沒臉見人了,我不活了。我要上吊。嗚嗚嗚——”
柳絛大笑:“上吊還得幫你收屍,挺麻煩的。還是投河比較好。趕緊乘風歸去,春花秋月只當漂泊在異地。”
見成蹊跑了出去,孩子們才回過神來,跟著出去。馬梓健遲疑著落到最後,終於忍不住回頭看看柳絛:“阿姨。你這個對子我一時還對不好。”
柳絛壞笑:“啥對子?”
聽到此話,孩子們又停住了。高升恍然大悟:“我還在想阿姨最後一句話咋就這麼怪咧,原來是在考我們呢。對子我可不行,誰會的趕緊對一個。”
柳絛笑著搖頭:“沒有的事。阿姨隨口說說的,都跟成蹊去土山玩玩。好了一起吃頓便飯。”
高升:“阿姨。你說的是:趕緊乘風歸去,春花秋月只當漂泊在異地。我瞎湊一個:何不破浪同行,酷暑嚴寒就像長征過雪山。”
柳絛:“你這孩子,真聰明,有急才。”
高升笑指馬梓健:“阿姨。我就是個濫竽充數的,他才厲害,一下子就聽出來阿姨出的題目。”
馬梓健紅了臉:“我也瞎湊了一個。期待駕舟回來,碧水藍天且將歡笑留本鄉。”
柳絛說:“這個好。阿姨也想不出來。都玩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