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招福寺深處的雅緻小院內。
奢華的僧房中,紫銅雕琢的炭盆內無煙的金絲炭悠然燃燒著,無聲地驅散著早春料峭的寒意。
長樂公主此刻正慵懶地依偎在柔軟的塌席之上,周身環繞著輕柔的棉被,她的面容,在搖曳不定的燭光映照下,更顯明媚動人,眉宇間流露出的風華,足以令世間萬物黯然失色。
即便是自幼陪伴在側、早已習慣了公主絕美容顏的侍女秋香,此刻也不禁為之心神一蕩
秋香輕手輕腳地往炭盆中添著木炭,但眉宇間卻流露出一抹憂慮,她輕聲細語道:
“殿下,為何當時我們不表明身份與太后一起出寺,如今招福寺已被重重封鎖,此番行事豈不更讓太后起疑,到時候殿下怕是少不得要吃一頓刮落。”
長樂公主聞言,唇邊勾起一抹笑意:“滿朝上下,誰人不知這位顧大人,乃是太后心腹之臣,顧炎能來就已經表明,太后要大事化小!”
秋香聞言,眼中閃過一絲茫然,聲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幾分:“可這是關乎太后自身安危,難道太后她老人家不想查明真相?”
長樂公主嘴角勾起一抹涼薄的笑意,語帶諷刺:“世事紛繁,有時真相是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后想讓什麼成為真相!”
她輕輕轉眸,望向依舊一臉困惑的秋香,笑聲清脆中帶著幾分意味深長:“哈哈,非是太后不願徹查,實則是不願將此等紛擾置於明面之上。試想,叛軍還圍著武關呢,而寇萬年老將軍不日即將誓師北伐,在這等關頭,又怎能掀起大案、擾亂大局呢?”
秋香聞言,眸中閃過一抹敬佩之色,誇耀道:“公主殿下真乃智計無雙,若非錯生為女兒家,定能馳騁朝堂,成就一番偉業。”
長樂公主聞言,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那笑容中帶著幾分不羈與傲骨,她輕嗤一聲:“呵,女兒身又如何?戲文裡不也唱道‘鴛鴦袖底藏兵策,巾幗何須遜兒郎’。世間之事,豈能以性別論英雄?”
言罷,她話鋒忽轉,語氣中多了幾分堅定與決絕,“明日,便命人將布帛一一分發給守衛的將士們,顧炎那老傢伙或許想息事寧人,但本宮偏要追根究底,查個水落石出!”
秋香聞言,臉色瞬間失去了血色,她深知公主此言非虛,以這位殿下的性子,肯定不會乖乖待在僧舍中等待太后的赦令,果不其然她要作妖了......
外臣對這位公主的評價是:頗有乃父宣武帝之遺風。
世人眼中的長樂公主,是皇室之光的溫柔化身,她以虔誠之心禮佛祈福,誓願終身不嫁,在先帝在位時期也是恭順溫婉,與諸兄妹間和諧共處,不爭不搶,彷彿一朵不染塵埃的白蓮。
而實際上呢,宮廷裡發生的諸多事件背後,皆有她那雙無形之手,或明或暗地煽風點火。她的樂趣,不在於權柄的掌握,亦非地位的攀升,僅僅是為了——“看樂子”。
秋香心中暗自思忖,竇太后遇刺之後,不及時亮明身份,洗清嫌疑返回公主府,這位殿下恐怕又是起了看樂子的心吧。
次日清晨,沈雲神清氣爽的自僧舍中悠然步出。
這皇家寺院,果真是不同凡響,以往都是達官顯貴,權貴名流來此禮佛,所以這些僧舍外觀上看起來清雅,內部則是一派富麗堂皇。
活動了一下手腳,沈雲便手提著吃食去慰問了值夜計程車兵,安排他們換班,做出一副恪盡職守的樣子。
正當此時,長樂公主居住的僧院裡傳來動靜,沒一夥兒功夫,就見長樂公主的貼身侍女秋香,開啟院子大門走了出來,她身後還跟著是幾名手捧著絲絹的侍女。
秋香身姿輕盈,對著沈雲微微欠身道:“沈隊正,我家公主深知諸位辛苦,特命奴婢前來,賜予每位勇士絹帛兩匹,請隊正集結士卒領受了吧。”
沈雲聞言,眸中閃過一絲意外之色,而他身旁的軍士們,聽聞此言瞬間就沸騰起來,歡聲笑語中夾雜著難以掩飾的喜悅。
在這個時代,絹帛不僅是一種高階布料,更是市面上流通的硬通貨,其價值穩定可以作為貨幣來使用。一匹上好的絹帛足以換取五百枚五珠錢!這對於沈雲及麾下那些出身貧寒、家境破落的軍戶而言,兩匹絹帛足以緩解不少生活上的拮据。
沈雲也不敢怠慢,連忙拱手說道:“請秋香娘子稍待,沈某這就集結大夥兒。”
不多時,一群剛從輪值中解脫、還略顯疲憊計程車兵迅速集結於小院前,秋香輕盈穿梭其間,逐一將絹帛遞送至每位士兵手中。
沈雲見狀,隨即振臂一揮,領著這群士氣煥然一新計程車兵,向著僧舍小院內高聲致謝:
“多謝公主賞賜!”
待秋香退回到小院內,沈雲見那些本來疲憊不堪計程車兵,此刻都精神高漲,不由感慨道:這世間,收攏人心最為直接高效的法門,莫過於那實實在在的賞賜了,若要人心甘情願地赴湯蹈火,必先以足夠的利益相誘,這世道,誠不我欺。
沈雲輕提手中那兩匹絹帛回到自己暫住的僧舍中,此刻他也終於理解為什麼仲父一定要自己去參加雍王府的入幕選鋒,這個年頭,能給權貴當狗,亦是無數人夢寐以求、趨之若鶩的殊榮。
可想到這,沈雲的心頭不由自主地泛起一陣寒意,今日那長樂公主隨手賜下的賞賜,就足抵得上沈雲半年的軍餉,像他這般身處禁軍的軍士都要忍飢挨餓,那麼此刻北魏的百姓在過什麼樣的日子?
念頭剛剛產生,就聽到僧院中突然響起一陣騷亂。
前腳剛拿了人家公主的賞賜,見到動亂,沈雲連忙抓起腰刀,身形已如獵豹般掠出僧舍之外。
只見秋香的身影顯得格外焦急,沈雲招手喊道:
“秋香娘子,發生了何事?”
秋香望向沈雲,眼中閃過一絲急切,語速急促地答道:“沈隊正,不好了!公主的狸奴,竟不知何時走失了!”
沈雲聞言,心中有些無奈,洛京城中,豢養狸奴之風蔚然成習,更有甚者,不惜一擲萬金,只為求得一隻心儀之寵。
一寵傾城,足見其風靡程度。
公主豢養狸奴不奇怪,可是為何偏偏此時走失?且顧大人吩咐的是護衛公主安全,自己還是不要橫生枝節為好。
秋香眼波流轉間,敏銳捕捉到了沈雲面上那抹微妙的情緒,連忙大聲開口說道:“這狸奴乃是公主殿下心頭之好,還望沈隊長能號令眾人,一同尋回。”
正所謂吃人嘴軟,拿人手短,眾人方才承了公主的兩匹絹帛,聽說公主的貓丟了,此刻聞聽公主愛寵走失,無不面露熱忱。
沈雲見狀,心中雖有幾分無奈,卻也只得應承下來:“既如此,敢問秋香娘子,公主的狸奴是個什麼樣子?”
秋香輕啟朱唇,語帶溫婉:“公主的狸奴名喚鼠將,有一身璀璨的金黃皮毛,體態雖圓潤飽滿但是動作十分矯捷,像一個大將軍。沈隊正,公主心憂如焚,特命院內侍女亦加入搜尋之列,若是被這狸奴逃到寺外那就糟糕了。”
言畢,她轉而面向眾軍士說道:“公主有令,凡能尋回鼠將,賞賜絹帛五匹!”
此言一出,周遭軍士無不精神為之一振,眼中閃爍著躍躍欲試的光芒,沈雲也只好應允,隨即有條不紊地佈置起搜尋任務,他將長樂公主的侍女與麾下軍士編為陣列,
其中沈雲則和手下兩名年輕計程車兵,再加上秋香和另外一名黑衣蒙著面沙的侍女分成了一組,向著招福寺深處開始尋貓。
這兩人都是沈雲的袍澤,同樣都是沒有門第的底層軍戶,一個是與他一起戍守城牆被抓丁的任權兒,另一人名叫劉大郎,也是個破落軍戶,平日裡沈雲對他二人也頗為照顧,兩人都已沈雲馬首是瞻。
臨行之際,沈雲的目光掠過那座院子問道:“秋香娘子,公主留在院子裡無事吧?”
秋香聞言,眼眸中閃過一絲狡黠說道:“公主殿下身側,自有貼身侍女細緻照料,且況,隊正不也已安排了留守的軍士看守院子嗎,招福寺內外,皆是披甲執銳之士,院中安寧,自是無需多慮。”
話音未落,隨秋香一同而出的那位蒙面侍女,忽地抬手一指遠方,聲音中帶著幾分急促與驚異:“快看那邊!那棵樹上,似有一抹黃色身影在閃動!”
沈雲幾人聞言,目光迅速循其所指望去,然而林間靜謐,唯有光影斑駁,並無異樣。但見那蒙面侍女和秋香已如離弦之箭,向著那棵樹疾馳而去。
沈雲見狀,心中雖有疑惑,卻也迅速做出反應,他向任權兒與劉大郎使了個眼色,一行人連忙跟了上去。
一路上別說狸奴了,沈雲就連根毛都沒看到過,但怪異的是秋香和那名蒙面侍女卻總能發現失蹤狸奴的蹤跡,指引幾人不斷朝著萬佛塔前進。
這招福寺,乃雍王為彰顯孝道,特為太后所築的皇家淨土,其規模宏大,氣勢非凡。寺內路徑曲折蜿蜒,亭臺樓閣錯落有致,掩映於蔥鬱林木之間。
直至沈雲不經意間抬頭,一座巍峨壯觀的木塔赫然映入眼簾,他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中穿過金堂來到了萬佛塔前了。
沈雲身形驟停,攔在了秋香與另一名侍女的面前,低聲說道:“前面是萬壽塔,我們不能繼續向前了。”
他將身體藏在樹叢中,前方萬壽塔被廷尉府的軍士,以及京兆府的驛卒圍的水洩不通,如果再往前就有可能會被發現。
秋香看著不遠處高聳入雲的萬壽塔,眼中閃爍著不甘:“要是鼠將上了佛塔怎麼辦?”
沈雲目光如炬,堅定地搖了搖頭:“此地是皇家供奉佛尊之處,非有特許,擅入者必被視為嫌犯,我等若不慎被擒,說不得會無端牽累公主殿下,眼下,尚未驚動守衛我們速速撤離。”
他身側,任權兒與劉大郎的臉龐上不約而同地浮現出一抹淡淡的失落,他們心中所繫,莫過於長樂公主許下的五匹絹帛,本以為隨著秋香的指引,這一路的探尋能如願以償的能將五匹絹帛收入囊中,卻不料來到了禁地。
秋香聞言,秀眉微蹙,還準備繼續爭辯,那個黑衣侍女卻拉住她,說道:“沈隊正說得沒錯,我們還是暫且回去的好。”
秋香聽了黑衣侍女的話,也立刻轉變態度點頭答應。
任權兒和劉大郎都有些不甘心,卻也無可奈何。
畢竟,沈雲與秋香已達成共識,他們只得強壓下心中的不情願,沿著來時的路返回了僧舍。
鬧出了這麼一場風波,還是未能尋回長樂公主那心愛的狸奴,這讓沒得到賞賜計程車兵們,個個面露不甘,沈雲見狀也只好安慰一圈後,待眾人情緒稍安,他方才轉返回了僧舍中。
白忙了一整天,任權兒與劉大郎二人臉上寫滿了鬱悶,就在這時侍女秋香卻找到了二人,引著二人步入了一方幽靜之地,小聲說道:
“那會奴在萬壽塔上的的確確瞥見一抹黃影匆匆掠過,那身形,與公主心心念唸的鼠將極為相似,我料想它定是隱匿於佛塔中。”
任權兒聞言,眉頭微蹙,顯露出幾分猶豫:“可是雲哥兒不讓我們靠近那座塔。”
秋香見狀,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意:“奴打聽過了,等到夜間執勤的護衛會休沐,屆時人跡罕至,若能趁此良機登塔,尋回公主的狸奴,公主定然不吝賞賜。”
一想到公主承諾的賞賜,兩人又有些猶豫。
秋香趁熱打鐵道:“公主尋貓心切,二位壯士若願冒險一探,即便未能找到狸奴,奴也願意出兩匹絲絹,以表感激之情,只望二位登塔後能細緻些。”
言罷,她微微一頓,雙眼彷彿能洞察人心,繼續溫言安撫道:“此行,奴必親自陪同二位左右,倘若真有任何意外發生,公主也能護你二人周全。”
聽罷秋香一番話,劉大郎的眼神中閃過一抹決絕,他拍了拍身旁任權兒的肩膀,朗聲道:“既是如此,便待到後半夜我兄弟二人輪值之時去!必為公主殿下尋回那狸奴!”
沈雲對於他們的密謀並不知情,此時他正在僧舍之中思考。
回想起方才在寺院間穿梭,尋覓長樂公主失蹤的狸奴之時,他就覺得有些不對勁了,再聯想到當日自己瞥見的長樂公主身影,他不由地產生了一個猜測:
莫非,那身披黑衣、面蒙輕紗的侍女,正是長樂公主本人?
這長樂公主為何要喬裝裝成侍女故意接萬壽塔,此中必有深意,絕非單純為了尋覓一隻狸奴那麼簡單。
沈雲再次嗅到了麻煩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