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了一天,江不語哼著小曲從言靈引歸來,她推開院門,只看到兩個少年般的身形被淹沒在金色的光芒中,夕陽的餘暉裡那些影子在不斷的變換著長短,彷彿木偶般不知疲倦,努力的揮舞著看起來還稍顯笨拙的招式,身下的地面早已經被汗水打溼。
院子被紅紅的太陽曬了一個下午,空氣中難掩躁動不安,那些腳下發燙的沙土如同即將噴發的火山,只是踩在上面片刻就傳來一陣鑽心疼痛。見空東方衍兩個人的背部已經是整片的通紅之色,像是在沸騰的染缸裡泡過的硃紅,光滑但看不到一點原本的膚色,滿眼的紅,鮮豔如血。
多麼熟悉的一幕,江不語不再哼著曲子,她罕見的沉默了起來,眼眶泛起漣漪,氤氳的水氣之間,她彷彿回到了數年之前,那時她就坐在屋前的門沿上,雙手撐著下巴,看辛千嚴厲的訓練著江無言和第二明月,那時江無言和第二明月比見空他們都要小的多,但辛千的訓練卻沒有絲毫手軟,這是江無言自已的要求。
那時江無言揮舞著比他自身還要高很多的長劍,一遍一遍笨拙的跟隨辛千學習,他受過很多傷,也會一個人在夜深人靜的夜裡偷偷哭泣,但只要江不語和第二明月在,江無言卻從不曾讓他們看到自已的軟弱。他的眼中滿是對力量的渴望,比見空二人更甚,如同一隻瘋狂的野獸,滿眼血色,他曾多次在訓練中昏迷,但甦醒後第一時間又接著訓練,如同最原始的慾望衝動。
辛千也被江無言這近乎癲狂的狀態嚇到了,在江無言學藝小成的時候辛千陪著他外出了一次,在滿身鮮血拖著疲憊與受傷的身軀回來之後江無言的進度才放緩下來,但即便如此,他還是以優異的本領和過人的膽識成為了扶搖最年輕的隊長。
辛千在離開扶搖後把這座院子留給了他,這麼多年來江無言一直小心翼翼的守護著這座院落和院子裡的人,從不允許任何非辛千認可之人踏入,院子的大部分東西還保持著當初的樣貌,並沒有太大改變,他還在期待著有一天辛千能夠再回來。
成為小隊長之後於江無言而言,他的生活並沒有發生什麼改變,他心中謹記著辛千的教誨,依舊每日刻苦訓練,從不允許自已落下片刻。
這麼多年來,江無言把她和第二明月一直照顧的很好,只是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少了。
江不語回過神來,第二明月不知何時攬住了她的肩膀,“很像,對吧?”第二明月聲音柔和,如同花叢中竊竊私語的蝴蝶。
江不語轉身把頭埋在第二明月懷裡,不敢再去看院中兩人,雙手只是緊緊的抱著後者的腰,淚水沾溼了衣衫。
見空只感覺四肢痠痛,無力感遍佈全身,他的右手早已沒有力氣,此刻只是憑藉著本能原始的揮動著長劍,往日從未有過如此的勞累,他和身邊的東方衍對視一眼,二人眼中的火熱之色不減,誰也不肯先停手,都是血氣方剛的年紀,誰都不想做先認輸的那個人。
等到終於做完了江無言規定的訓練,兩個人甚至都沒來得及看對方一眼,顧不得腳下沙土炙熱,仰面朝天身體無力的倒了下去,汗水打溼了眼睛,那種鹹辣的疼痛感讓人根本不想睜開雙眼。
江無言從屋內搬出一個大桶,足有半人之高,木桶中綠色的液體微蕩,水波盪滌之間如同惡魔的笑臉起起伏伏,那怪異的顏色讓人看起來並不是很舒服,好在這桶液體並沒有散發出什麼奇怪的味道。
江無言拎起地上的兩人丟入桶中。
嘶,身體剛沒入桶中,那種冰涼的感覺讓得兩個暴曬了一天的人忍不住叫喊出聲,再加上那些不知名的液體與面板接觸後全身火辣辣的疼痛感覺更加強烈,兩個人本能的想往外跳。
“跑什麼,待著,這可是好東西。”江無言出聲制止住了兩人。“這可是明月花了好幾個月弄出來的東西,你倆要是不領情,她發起火來了別怪我沒提醒你們。”
江無言望著那桶中莫名的綠色液體,神色略微有些不自然,腳步不自覺的往後退了幾步。
幾個月之前,第二明月按照醫書上記載的方法,準備調製一種能夠快速恢復勞累,消除身體疲憊的藥液,對於他們這種時常要進行高強度訓練的人來說簡直很是契合,只是其中過程並不如想象中那般順利。
那醫書年代久遠,其上記載多有缺失,第二明月就一種藥一種藥的試驗,還抓來江無言當實驗品,根據他的身體表現不斷的改進配方,直到效果完全令人滿意。
回想起那段痛苦不堪的日子,江無言身體每日都要接受不明液體的摧殘,在第二明月惡魔的笑容聲中獨自忍受,如今,有兩個倒黴蛋接替了他的活。
“別說我不照顧你倆,這份回靈液可是由幾十種草藥混合而來,對你們的身體大有益處,尤其是在劇烈運動後的恢復更是效果顯著,要想長久的保持高強度的訓練,這玩意必不可少。今日天氣炎熱,我還貼心的加了冰塊在裡面,你倆好好享受。”
那種冰涼又火辣的矛盾痛感不斷的侵襲全身,兩人全身都蜷縮在桶中,只露出一個腦袋,呲牙咧嘴忍著疼痛靜靜的感受草藥中的營養不斷的流向自已,修復著體內的痠痛與疲憊。
第二明月嘴裡啃著新鮮的桃子,一些汁水滴落在地上,她晃晃悠悠的從屋子裡走出來。“呦,挺行的嘛,江無言,這兩個人比你當初的時候老實多了啊。”她的臉上露出很滿意的表情,顯然是心情大好,回身同江不語一起去準備晚飯了。
勞累了一天的見空回到房間,那藥液不愧是耗費了數日之功,只浸泡了一小會,訓練帶來的疲憊便掃去大半,見空能感覺到自已的身體正在發生微妙的變化,他盯著自已的雙手,因為長時間的揮劍手心已經磨出了一些小水泡,卻並不感覺到疼痛,相反他的表情有些亢奮,這就是逐漸獲得力量所帶來的興奮之感嘛,他已經有些迫不及待。
夜半,院子裡靜悄悄的,月朗星稀。江無言睡醒起夜,路過見空門口時發現房門虛掩,透過門縫看去,房間內並無人影。
通向山中果園的路上,見空一手舉著火摺子,一邊向著前方跑去,東方衍跟在他的身後。
微弱的火光只能看到前方一點點距離,四周漆黑一片,冷風吹過樹葉發出沙沙的響聲,周圍時不時發出一兩聲奇怪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格外詭異。
兩人都沒有說話,盡力的保持呼吸平穩,身體儘可能的節省力氣,在細微的光芒中前行。
一輪明月在夜空高掛。
翌日,兩人早上準時出發,不一會便揹著兩筐桃子回來,雖說依舊未曾合格,但狀態比昨日已經好了很多,江無言注意到兩人回來的比昨日快了幾分。
今日課堂所講為命數之說,這些課程提前幾天就會張貼在告示板上,以供學員自由安排時間。見空本就是個不信命數的人,聽第二明月說起,那個講課的老頭迂腐的很,一板一眼,再加上此課確實枯燥難懂,上課之人不多,她去過一次後便再也未曾踏足,東方衍好像對此卻是很感興趣,換下溼透的衣服便是匆忙的前去聽課了。
自從上次那奇怪的夢境眾人聚在一起商討後,東方衍便開始捧著那本名為天機要術的書看著,幾乎從不離身,見空也曾從旁略微瞟過,盡是些古怪之詞,其中夾雜著晦澀難懂的圖案。
昨日開始訓練後,見空的心裡有了一個長遠的計劃,扶搖這個組織,並不只是單單的培養一個純粹的殺手,他們的課堂知識幾乎覆蓋了方方面面,讓所有人都能充分發揮個人所長,這正是見空所希望的。
但一個有些瘋狂的念頭在他腦海中出現,他們這些人現在看起來弱小無比,一無所有,但五年,十年之後呢,他們有了不低的武功造詣,掌握了方方面面的知識,有人遠走他鄉,深深蟄伏,等待有朝一日困龍暴起;有人追名逐利,虛與委蛇,已經聲名顯赫一方,他們這些人的前輩們已經這樣做了,誰也不知道如今離國境內究竟有多少扶搖人的存在,這可不像是一個殺手組織該做的事情。
他是個實用主義者,對於在街頭混跡多年,他的心裡早就有了一套自已的行事準則,任何能幫助自已達到目的的方法他都不介意,也從來不守規矩,因為街頭是沒有規矩的。
與江無言這種從小便受到嚴苛訓練擁有頂尖素質的殺手不同,江無言幾乎沒有自已的愛好,他把所有的時間都放在了提升自已的武功上,似乎是為了彌補心中某些遺憾,昨日江無言告訴見空兩人不要成為自已的影子,他眼中的落寞的神色清晰可見。
趁著上午沒有課程,見空出了小院往北慢走,不一會就來到了一片熱鬧之地,那裡是扶搖的自由交易區,有不少人在擺攤,種類不少,刀劍奇石,古籍藥草應有盡有,大多都是組織成員執行任務中獲得,自已不便出手便在這裡變賣,倒是有不少人在攤位前詢價。
行至中途,一個滿是書籍的攤位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攤位稍顯寒酸,只用一塊灰布放在地上,其上放著一些書籍,有些封面已經破損,露出內頁泛黃的紙張和殘缺的文字,一看就已年代久遠。旁邊坐著一個與自已年紀相仿的少年,正低著頭看書,察覺到跟前有人,他頭也不抬,“喜歡什麼隨便看吧,每本十文錢,謝絕還價。”他這樣子,倒不像是一個生意人。
見空蹲在書攤前,這些書也是五花八門,有教授醫術的,教人雕刻的,下毒的,介紹離國各州郡風土人情的,甚至還有一本是專門教人偷盜的,見空看了半晌,摸出二十文錢扔在攤位,拿起書便起身離開。
那少年自始至終都沒抬起頭,目光一直盯著手中的書。
再度逛了一會,見空回到了小院。
他輕聲坐下,花圃中陣陣幽香傳來,見空從懷中掏出剛從書攤上所買之書。
這兩本書,他最喜的便是這本神農本草經,其上記載了三百六十五味藥物,對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往日他跟爺爺生活在臨水村時,他的爺爺手中便是有著厚厚一本,其上有不少批註,耳目濡染之下,他也跟著認識了不少藥物,只是後來出事,親人身死,那本神農經也不知所蹤,如今再次看到卻是倍感親切,頗有睹物思人之意。
如果生活一直平平安安,見空肯定會繼承爺爺的衣缽,他讓辛如止送見綰去學醫,很大程度上是為了完成自已的這個心願,做個純粹的大夫,懸壺濟世。而見空自已知道,他學醫不是為了救人,只是為了渡已,他的醫術最終都會轉化為鋒利的劍殺死每一個阻擋在他前方的人。
小心的擱下醫書,見空又拿起另外一本。
這本書是有關於雕刻方面的,由本朝眾多雕刻大師所著,名為雕刻雜談,裡面分別記載了諸位大名對於雕刻的一些理論和經驗見解。那些在離國有身份的人,大多家裡都會擺放一些觀賞器物,古玩字畫,瓷器古董等,有些人對雕刻之物情有獨鍾,從木雕,石雕,到千金玉石,雕刻逐漸進入富貴高雅廳堂,成為有錢人又一獨特的追求。如今雕刻技藝愈發成熟,已經成為一個熱門職業。這種費時費力又講究天賦的技藝對於他而言弊大於利,不指望現在能有什麼作為,見空買下它也只是一時興起,只能作為閒暇時間的消遣之事,若是以後技藝有成,見空想把自已爺爺的面容雕刻其上,讓得靈魂安歇長眠。
民間有傳言,逝去之人的魂魄不會消散,而是孤獨的飄蕩在天地之間,你看到的風雪雨水,草木花卉,其上都有他們的痕跡,只是孤魂居無定所,悽悽慘慘。若是有一個能用作盛放靈魂的器物,便能長久的讓親人陪伴在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