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那座黃埃中的城，他嚼動幾粒沙。

營帳，牛羊，石砌的宮殿，空氣中三萬黃沙。

齒間的沙礫感讓秦煜有些不適，卻又熟悉。

至少，這是他家鄉。

質子回國本是有功，可當下情況不同，他是狼狽逃回來的。

那些身披野獸棉襖的人看著他，眼裡有警惕，有漠然，有針芒鋒利的試探亦有壁壘森嚴的敵意，唯一沒有的，是熱切。

沒關係。他回來了，欽定的繼承者回來了，縱然沒有人瞭解他，沒有人認可他，縱然不殺夷王，他也會是未來的夷王。

秦煜的目光與他們看自己的目光，是一樣的。

交付信物、親信證明，經過重重問答，醫師摸骨……他最終走到了自己父親面前。

黃金色浮誇奢靡的大殿中，他顯然是格格不入的。

大門緩緩關閉，記憶中的臉頰浮現成具象，與高高在上的那個人重疊。

夷王目光深沉，張了張嘴聲音有些顫抖，“煜兒……”

他只是說話，沒有從王座上下來。而長老與大臣神色各異。

秦煜太明白了。

他回來了，對夷王而言不一定是好事，權力爭奪中的忌憚、提防，十年空白的父子情足以被磨盡。

其實在皇家，又奢望什麼親情呢？

秦煜微笑，在這個已經不似家鄉的家鄉，他鎮靜說道，“是我，我回來了，父親。”

恰時，大門被一個首飾華麗珠玉加身的婦人推開，卻無人敢攔。

奢靡中驀然出現一道真實的、純淨的光。

“煜兒……我的煜兒……！”

那婦人徑直衝來，三步作兩步就這樣從背後抱住了身著榮衣的陌生男人。

沒有遲疑，來不及防備。

夷王想要阻攔，畢竟這亦有可能是榮國派來的刺客……不是麼。

好在沒有發生任何意外。

秦煜怔在原地，手指顫抖，茫然地被人抱緊。

如同又一次分娩誕生。

直到此刻他才知道，這是家人來了。

“母親……”他眼角微溼，仍然笑著，“這麼大的人，怪不好意思的。”

那婦人自顧自喃喃道：“是我的煜兒，我不會認錯……”

秦煜低著頭，看見那雙沾滿歲月蒼苔的手，那一刻竟有些不敢轉身。

“辛蘭……”夷王終於從寶座上挪開，面對愛妻的潸然淚下他不能不動容，“都過去了，我們的孩子回來了。”

有夷王為首，皇座下的人面色緩和許多。

只是太久的時光中，他們早有自己所屬的派系，早有心中認定的明君。

秦煜不著急。這麼多年忍辱負重都過去了，不必急於一時。

他輕輕握住那雙有些許皺褶的手，溫度緩慢流轉進身體。他閉上了眼。

“兒不孝。”

辛蘭緩緩將他轉過身，神色鄭重，“身在異國多年，為國謀生，沒有人可以說你不孝；拼命保全，步步為營，沒有人能因你身上榮國的習性不齒：浮華過眼，初心不改，更沒有人可以罵你不忠不義。”

王后一番話，將悠悠眾口都堵在了喉頭，想要在第一天立個下馬威的臣子彼此交換眼神，最終緘默。

辛蘭昂首看著已高她一個頭多的兒子，指尖撫他亂髮。

“只是我的煜兒，吃了多少苦啊……外族視你為異類，現今同族視你作宵小，天高海闊，何處為家？”

群臣一噎，臉色發黑。

辛蘭不由得比了個身高，眼眶溼潤，“那時你才這一點大，臨行為母親拭淚，母親夜夜不忘，分離每一刻都似刀割，最盼的便是你送來信件……”

這一出母子重逢情深似海的情景，夷王沒有阻止，那諸臣就得陪著看。

只是心中到底沒了主意：這夷王，是忌憚繼承人要殺之，還是起了栽培之心要用之？

就在這戲碼循序漸進，諸臣要依著劇本請奏退下，不妨礙一家團聚時，秦煜卻跪下了。

“求父王准許兒臣帶兵出征，應戰榮國。”秦煜直切主題，字句鏗鏘。

軍功——這是他唯一的出路。

夷王沉默。

秦煜知這是帝王共同的特徵，疑心。

“兒臣在榮國多年，瞭解他們的排兵佈陣、進退策略，由我帶兵，勝券更大。”秦煜解釋。

在眾人微愣之間，辛蘭卻是最快反應過來的人。

她握緊了秦煜的手，肯定道，“好！不愧為我大夷男兒，有血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