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雨不停歇,斷斷續續下至天明,晨時鳥叫都沾了幾分溼意。
小河漲了水。
宋寒松上午去過河畔一趟,草木泥濘不適習武,也不適合藉樹倚草地讀書。
但若是真心想做一件事,必然不會被這些外物阻礙。
日過晌午,守得雲開。
這一晴,應當連續幾日。
宋寒松早已做好安排,召集人手,策馬而去。
馬踏聲急,沿途行人皆避,商販探頭觀望,熱鬧的市集硬生生被撕開一條大道,好不威風。
距城門三里,有座香火不甚旺盛的佛堂,韁繩勒馬,嘶鳴聲將僅有的香客都嚇了出去。
宋寒松記得母親臨行的囑咐,踩著長靴走去,命人在外看守。
侍從有些納悶。明明將軍府不遠處就有一家寺廟,怎麼偏偏尋著最清冷的一處來了。
宋寒松將佛堂大門關上,斜斜幾束光中塵埃起舞。
她未跪,只是上了香低頭冥想了一會兒。
金塑的佛身怕是也受不得骯髒血腥之人的下跪。
宋寒鬆手下的亡魂成百上千,若是輕信鬼神之說,早已夜不能寐,積勞成疾。
她睜開眼,看了看香案,走近,掀開案桌桌布。
不出所料。
案桌下,白衣少女屈膝縮成一團,光打進她小鹿般的眸子中,幾分詫異地看著宋寒松。
整間佛堂靜得只剩下書卷落地的聲音。
宋寒松面上沒什麼表情,“你當真不換個地方。”
白伊撿起書卷,從案桌下鑽了出來,拍了拍衣裙,理直氣壯道,“這裡人少,倒是宋將軍當真來得巧。”
少女往門口望了望,隔著窗紙看見侍從背影,不由得唏噓,“來拜個佛排場都這麼大,佛門可是清靜之地。”
“佛門清靜,你倒是一點不敬。”宋寒松看了一眼案桌,意有所指。
白伊坐上案桌,雙腿擺動不停,隨手拿起供奉的果子,剝皮就吃,“我不信神。”
“為何不信?”宋寒松饒有興趣。
她手持書卷,一身白衣,天不怕地不怕般指了指頭頂,“若是人人皆得安樂,世間再無苦難,誰人會信佛、尊佛、拜佛?”
少女跳下案桌,意氣風發道:“我若是那佛啊,我就一個都不保佑,儘管讓你們來拜我。”
佛堂的屋頂遮住天光,上無穹空,少女這一言,將那漫天神佛都降為塵了。
“有理。”宋寒松點點頭,似是真切認同。
“我知道來日給那幾個孩子講什麼道理了!”白伊右手的書卷敲入左手掌心,一副恍然大悟的欣喜模樣。
“講什麼?”宋寒松望進她眼眸,此間有星辰。
“眾生悲苦,皆求誠心,皆由佛渡,偏我未見佛愛世人。”白伊眸中奕奕,“我要講自渡!”
半晌沉默。
身披輕甲的年輕將軍義正辭嚴道:“若得空,我願聽聽你講的大道理。”
“真的?”白伊笑容歡喜,立刻安排上了,“這兩日上午都行。”
宋寒松搖了搖頭,“有任務在身,即刻出發,一時回不來。”
少女肉眼可見的失落起來,“那怕是難了,一年半載都不見你回永歡的。”
宋寒松不語。
白伊很快就自我調整過來,仍舊欣喜,“無妨,等你回來就是。將軍可是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之人?說定了。”
她伸出一個拳頭。
宋寒松的右手握拳輕輕撞了上去,“嗯,說定了。”
白伊後退兩步,如男兒般施了一個拱手禮,“此去山高水長,我就不祝將軍再得一莫大功績了,就祝將軍毫髮無傷,平安歸來。”
“好。”宋寒松躬身拜別,莊重非常。
出征數次,誰人不是願她立功。為將軍府榮譽,為家國山河,哪怕馬革裹屍還家來,這是她唯一的價值。
她從來都不是握刀的手,她就是那把刀,那件冰冷的兵器。
兵器,也需平安麼?
長髮高束,推門而出那一瞬,白光溢位,鍍上虛影。
白伊恰好抬頭,看見她背影,看著她遠去。
整齊的腳步聲隨即響起,不過多時,不遠處戰馬嘶鳴。
馬踏漸遠。
白伊看著那似笑非笑的佛像,竟也合掌拜了一拜。
她忽然懂得,原來拜佛的人也不盡信佛,只是需要一處無人知的地方安放惦念,安放此心,予以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