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欞漏了幾許光,正好灑在白伊膝下。
她跪著,面前站著白問山。
就像兒時她跪下,面前是白九霄。
“可你是女子。”白問山閉上眼睛,眉心緊鎖。一向疼愛妹妹的他沒讓她起身。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所謂遊歷,不過是個沉澱學識的過程,我大榮的學子不都是如此?”白伊緩緩說道。
“你去年也沒……”
“所以今年去嘍。”白伊笑著,又輕聲道,“也趁著,自己的身子還能多走走。”
說不上落寞,笑容如春光和煦。
白問山轉過身,低頭看著她。久久不語。
“長兄如父,白伊來問過,至於去是不去,到底是我說了算。”白伊脊背挺直。
白問山的手指扣緊桌角,又松,又緊。
“往哪兒?”他終是鬆了口。
“北。”
“北?”他質疑,“南方不如意?鍾靈毓秀,人傑地靈,北邊有饑荒戰亂,偶有雪災……”
“所以才要往北。”白伊定定看著兄長。
像一個不足十歲的執拗的小姑娘,沒有生亦何歡死亦何求,只有那顆糖。
她拜別,行囊早已裝好,等不來宋寒松的下一封信,待歸家,再一起看吧。
阿蘇要與她一起走,白伊再三勸阻,終究同意。
兩人換上簡陋的勁裝,就這樣離開都城。
粗布將將嬌生慣養的面板磨疼,舟車勞頓多少引來不適,白伊看著景象從復生的綠變為暗沉的斷壁殘垣,殊知,盧北關到了。
白伊入城,看見形色匆匆的人和衣衫襤褸的流民。
流民,這在永歡是絕不可能見到的。
繁華遮不住陰暗,浩蕩掩不全謊言,這樣的榮國,這樣真實的榮國。
白伊住進街邊的客棧,最好的房間也不足以媲美丞相府的偏舍。
最令她難以接受的不是牆角的蛛網,而是木縫中沒有掃盡的花生殼瓜子殼。
阿蘇將桌子再擦了一遍,有些擔憂的看著小姐。
白伊的心緒沒有表露在臉上,她靠近窗邊,鋪了紙,開始寫信。
“宋寒松親鑑,此為第九十一封家書。”
每一封,她都記著。
“永歡晴朗,漸熱,近日精神頭很足,尤其喜歡慶梅齋的山楂糕。”
盧北關城內,些許寒風,窗外有人吆喝著賣糖葫蘆,但無人駐足,只有年紀尚小的流民看著紅彤彤的山楂,流露狡猾骯髒的渴望,似乎下一秒就要近身襲擊。
在這樣的地段,就不該賣這種對某些人來說分外奢侈的點心。果不其然,商販意識到自己走到破敗的街道,立刻掉頭去了。
“地處繁華,權勢滔天,衣食無憂,親人在世,忽覺出身真是一大幸事,心中不敢再有不平。”
白伊落筆仍是女書,她面無表情的寫下這些字,心中感觸只有自己才知。
邊上阿蘇已經擺上了書卷,她知道小姐的習慣,寫完信都會認真的讀一會兒書,或是溫習詩文。
白伊筆一停,竟不知還能寫些什麼。她忽然想宋寒松寄來的書信大概也是如此,從來報喜不報憂。
“戰事吃緊,萬事小心。”
千種擔憂落筆只有寥寥,不知何時相見。
她放下筆,又側頭去望,窗外響起一陣喧鬧,似是有流民偷竊。
紙張墨跡未乾,晾在桌上,阿蘇在旁看護。
白伊扶著木欄,垂下頭。
我見,盛世之下亦有齷齪,恩澤席捲不過北方的春,千創或百孔,執著俗世蜃樓一刻,天宮或煉獄,縱然不怨我。
我不歷,怎知難?
在這個簡陋的客棧,身著勁裝的女子咬緊牙關眼神鋒利,下望見喧囂的街道揚塵滾滾,“在世文人君子,皆言淡泊名利,可我偏想……名滿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