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一陣人聲,隨著一隻腳踏入高高門檻,眾人順勢望去,嘈雜如浪拍沙,融去半片。
外邊太冷了,白問山走進來時腿腳拖了一下。他昂著頭,神情無半分不自在。
老臣率先移走目光,若無事般講述自己的觀點,而地位低一些的臣子悄悄看著白問山,有豔羨,有敬畏。
放在半月前,他第一次走進這大堂時,還有人指著他的腿笑他年紀輕輕跛了腳,被夷國逆賊的馬兒踩得到處逃竄。
白問山一笑置之。
新官上任,黃口小兒,本不足掛齒,白問山卻毫無自知般,拿趙家開刀,一連揪出幾個貪軍餉倒賣軍械之輩。
第一回,是趙家底下的小軍官,第二回,是劣跡世家的門生,第三回,是趙追日的心腹。此後但凡上朝,趙逢甲都要緊盯著白問山出一層冷汗。
明眼人都知這是針對上趙家了,偏偏查到最後,白問山收了手。
他在朝堂之上問了一句,難道我大榮就沒有清正廉潔之臣麼?
這一問,倒使得陛下青眼有加。
說他畏懼強權也好,說他處事精明也罷。到底是給人看了能力與魄力,又沒有鑿了趙家的根惹上大仇。
蕭沉軒坐在金黃龍椅上,慵懶地扶額,“愛卿來晚了。”
白問山行過禮,“今日在街上遇著一個乞丐,攀談了幾句。”
“那乞丐是有什麼不同竟惹得大人物攀談?”旁的官員笑道。
“倒也沒什麼不同,不過是個手上有幾道刀痕,曾經盛極一時的工匠。”白問山淺笑,又感嘆,“一朝入獄,幾載未曾供認罪行。這不最近查到些作威作福的小官,才發現他是得罪人被冤枉的,可惜手上的功夫早就生疏了,家也散了。”
堂上鴉雀無聲,更沒人知曉白問山又要整什麼么蛾子。
“陛下,”白問山抬頭望向天子,竟有幾分戲謔,“夷軍都打到四方關了,難不成要等他們進京?”
趙逢甲心頭一緊,四方關是趙家在守,這白問山怕不是又要給自己找茬了。
他上前一步,朗聲道,“陛下,三日之內必將退敵!”
蕭沉軒揉了揉太陽穴,語氣喟嘆,“趙將軍可知,你上次上朝說了什麼?”
趙逢甲眉心擰緊,神色迷茫。
白問山聳了聳肩,善意提醒道,“趙將軍上次說,‘次日必將退敵’。”
趙逢甲張開嘴卻說不出話,表情有些侷促。
“白問山,你挑起這事可是有法子了?”蕭沉軒坐正了些。
“有一下策。”白問山搖頭,閉口不言。
“但說無妨。”蕭沉軒擺手允了。
他便擲地有聲道:“臣以為,若宋將軍在,絕不會讓夷軍囂張到這個地步。”
只是提到這個名字,群臣又開始七嘴八舌著討論。
“萬萬不可!”趙逢甲上前一步,“戴罪之身,可敢信之?”
“我只怕宋將軍便如那工匠一般,見了白髮才洗清冤屈,到時便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白問山不看趙逢甲,只是正對聖上。
也該是時候了吧。他不相信憑著一點書信證據陛下就會一棒子打死宋家,要打壓,要兵權,還要宋家與其他武門制衡。
也許陛下預想的時機是戰後,可如今看來,除卻宋寒松,能一人挑起大梁的武將不多。
這個磚,他便拋了。
蕭沉軒沉默。
他看了一眼趙逢甲,看了一眼喋喋不休的文臣,頗感乏力。
“宣宋寒松。”
——
身上還銬著枷鎖,汙漬沒有洗清,宋寒松抬起手擋了擋刺眼金光。那金光就在天子殿的簷角上。
她突兀地笑了兩聲,令身旁的金騎面面相覷。
一步一步踏上階梯,走得緩慢,而艱難又像虎口的繭。
是從未有過父親的空洞,是劍鋒沾血時心底最隱秘的恐懼,是殺人如麻望向手心時心口難開的迷惘。
此時她心境也滄桑,原來這麼多年這麼多光陰都抵不過一個“利”字。原來她只是一把刀。
陛下啊,我們也是敵手吧?
要我交出什麼換我自由?
宋寒松就這樣踏入金碧輝煌的大殿。
旁人從未見過她此種狼狽,退避三舍。
“宋寒松,”蕭沉軒音色沉沉,“我要你去四方關,三日退敵,還要你手上的虎符。”
宋寒松神色寂寂,眼眸平靜,“沒有兵權,如何退敵?”
“你可知你現在是戴罪之身?”趙逢甲身披甲冑,與宋寒松形成鮮明對比。
“之前的三日沒查出什麼,如今足月,我不信之前派遣的下屬一點痕跡都尋不到。”宋寒松的眉眼透著若有似無的決斷和冰冷。
“你想說我兒誣陷你!?”趙逢甲上前便要揪起那單薄的身軀。
白問山踏了一步攔在中間,面上笑道,“我想宋將軍的意思是……趙公子也是被人矇騙。是吧,宋將軍?”
宋寒松沒說話,只是看著白問山的側臉想他有幾分像白九霄,或有幾分似白伊。
終究是變了。
“依朕看,這也很簡單。”蕭沉軒打斷,“虎符可以暫時由宋家保管,全憑宋將軍的本事。但我要秦煜的腦袋,這是你宋寒松一片忠心的最好證明。”
隔著高高階梯,偉岸的君主與潦草的將軍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