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時後,離開孚日廣場的二人沒有叫車,而是選擇步行,穿過下瑪黑區的窄巷,走向塞納河。
從孚日廣場的精緻規整,到瑪黑區腹地那些中古世紀小巷的曲折熱鬧,再到靠近河岸時豁然開朗的寬闊大道,巴黎的城市肌理在他們腳下不斷變換。
空氣變得更加開闊,帶著河水特有的微涼溼潤。他們踏上了聖路易橋,這座連線著聖路易島與西岱島的簡潔步行橋。
時值冬日午後,太陽正開始向西沉降,光線變得如同融化的黃油般濃郁而溫暖。橋上很熱鬧,一個街頭藝人正拉著手風琴,演奏著一曲輕快而略帶憂鬱的香頌。幾個遊客正圍著他拍照,更多的人則像韓易和芭芭拉一樣,駐足在橋中央,憑欄遠眺。
他們眼前的景象,足以讓任何人停下腳步。
就在他們面前,不偏不倚,巴黎聖母院那舉世聞名的輪廓,完整無缺地沐浴在金色的斜陽之中。
在2016年的這個冬天,這座哥特式建築的傑作尚未經歷那場日後震驚世界的劫難。它安然無恙地矗立在那裡,彷彿已經矗立了八個世紀,也將永遠矗立下去。
韓易的呼吸不由得一滯。
他看到的是一個完美的剪影。兩座敦實而莊嚴的鐘樓高高聳立,穩定著整個建築的輪廓。而在它們後方,從這個角度看去,那根在1859年由維奧萊-勒-杜克設計,高達93米的精緻尖塔,正以一種優雅到近乎鋒利的姿態,直刺湛藍的天空。
陽光勾勒出教堂側面飛扶壁的繁複線條,那些石制的肋骨支撐著高牆,在光影下呈現出一種不可思議的輕盈感。教堂的石牆呈現出一種複雜的色調,是幾個世紀的風霜、煙塵和陽光共同作用下的產物,一種彷彿泛著蜜色的灰白。
塞納河的水波在橋下緩緩流淌,反射著天空和建築的倒影,讓那座龐然大物顯得既莊嚴又靈動。
“真漂亮。”
韓易輕聲感嘆。他以前在明信片和電影裡見過它,但親眼所見,那種跨越時空的宏偉與精緻,依然帶來了巨大的視覺衝擊。
“這裡就是巴黎的分割線了。”
芭芭拉抬起手臂,如同分紅海的摩西一般,將這座城市以塞納河為界分成兩半。
“這邊。”芭芭拉的手臂向右一偏,划向他們剛剛離開的瑪黑區,再轉動角度,延伸至更遠處的香榭麗舍,“是右岸。rive droite。”
“對於像我這樣的女孩來說,右岸代表著一切——商業、時尚、權力和速度。”
“十九歲的我,必須在那裡征服一切。你要跑得比別人快,要笑得比別人甜,要更早地擠進那些最華麗的派對,拿到最好的工作。右岸是用來贏的。”
“那是我的秀場,也是我的戰場。”
韓易微微頷首,安靜地聽著。他能想象到那個來自布達佩斯的少女,是如何在這座浮華之城奮力拼殺的。
然後,芭芭拉的手臂轉向了他們即將踏足的土地,轉向了藏在聖母院和西岱島身後的那片古老而靜謐的街區。
“而那邊。”她說,“是左岸。rive gauche。”
“這裡是關於避世、休憩、時間和本真。右岸的人總在談論他們‘在做什麼’,而左岸的人,更關心他們‘在想什麼’。這裡……是用來生活的地方。”
“我十九歲在右岸那麼拼命地打拼,為的就是有一天,當我征服了那個世界之後,能在歐洲之心的心臟地帶,在左岸,找到一個真正屬於自己的居所。一個可以讓疲憊的我在征服了世界之後,有一處可棲身的地方。”
“抱歉,剛才那句話不算是……準確的描述。我真正想要表達的是,十九歲的我,我渴望擁有選擇的能力。我可以選擇住在左岸還是右岸,但如果我想的話,左岸永遠都在那裡等著我,你明白嗎?”
“我當然明白。”韓易握緊了她的手。他能感覺到她話語裡的重量,那是用青春和野心熬煮過的渴望,“你想要的不是左岸,自由才是你的左岸。”
“exactly。”芭芭拉抿嘴一笑。
“那你對巴黎,究竟是怎樣的情懷呢?”他低聲問,“我知道你喜歡這個地方,但到底有多喜歡?是喜歡到想長住在這裡的那種程度嗎?”
“肯定是的。”芭芭拉毫不猶豫地回答,“其實比起倫敦和紐約,我還是更喜歡巴黎。”
“也許因為我是歐洲人。”她若有所思地歪了歪頭,“在我的骨子裡,還是更親近這種風格的城市。又或許是性格使然吧……我更喜歡巴黎這種,明明是國際大都市,卻依然固執地保持著復古風貌的地方。它比倫敦和紐約,更能讓我感到溫暖。”
她停頓了一下,補充道:“其實,要說起來,洛杉磯我也很喜歡。我愛那裡的陽光、沙灘,愛那種悠然閒適的生活,還有全年都好到不像話的天氣。”
“那為什麼……”
“之所以現在還沒有搬到洛杉磯,或者搬回巴黎,是因為原來的我,還沒有找到那個可以和我共享這份美好的人。”她看著韓易,眼眸裡的湖水又開始盪漾起來,“寶貝,我在很多事情上都奉行及時行樂的宗旨。美食、派對、工作機會……抓住了就抓住了,丟掉了就丟掉了,沒關係,也不遺憾。唯獨在選擇長期生活的城市這件事上,我有些……挑剔。”
“我的人生藍圖是,在倫敦和紐約打拼,趁著年輕,把所有的仗都打完。然後,找到我的愛人,再一起去洛杉磯或者巴黎定居。等到我們都老了,就回布達佩斯,或者……”她意味深長地看了韓易一眼,“回他的老家生活。再或者,一年裡在兩個地方到處跑。”
“我希望……”她的聲音很輕,卻很堅定,“當我們決定在巴黎或洛杉磯紮根時,我們是在這座城市裡共同創造美好的嶄新回憶,創造很多很多個第一次。”
“而不是……”她頓了頓,似乎在尋找最準確的詞語,“而不是在我經歷了許多心碎之後,再由最後一個能長久牽手的伴侶,來幫我把那些破碎的鏡子一片片重新粘合回來。”
“那對我自己不公平。”她的目光清澈如水,“對最後走到一起的那個人,更不公平。”
韓易的心臟被這番話輕輕撞了一下。他凝視著她湖藍色的瞳孔,那裡面沒有一絲雜質,只有對未來的鄭重,和對他的信任。
“我喜歡你描述的那個場景,我……也真的很想成為那個人。那個能和你一起,在巴黎、在洛杉磯,或者在任何地方,創造無數個嶄新第一次的人。我不想粘合任何鏡子,我只想和你一起,從零開始,打造一扇全新的,只屬於我們的窗戶。”
聽到這句話,芭芭拉的笑容在冬日溫暖的斜陽裡又一次綻放開來。
“我對你很有信心。”她毫不掩飾自己的篤定。
“既然我願意帶你來我的左岸……”芭芭拉口中的“左岸”,並不僅僅指一塊地理區域,更是她關於未來的全部夢想,“就是因為我覺得,你可以成為那樣的一個人。”
兩人再次相視一笑。
那是一種無需多言的默契,一種彷彿相處了多年的夫妻才會有的,全然的理解和接納。
沒有熱吻,也沒有激情的擁抱。韓易只是微微低下頭,芭芭拉也自然地迎了上來。
他們只是在彼此的唇上,留下了一個淺淺的印記。
輕柔,溫暖,卻份量十足。
在他們此刻的心境中,一記吻的深淺,並不能定義他們感情的長度。它不是征服,也不是索取,而是一個無聲的約定。他們都清楚地知道,剛剛牽手的他們,還有很長很長的一段路可以走。
這種感覺非常玄妙。
每個人在真正進入一段感情的時候,或許都能或多或少地感受到這種玄妙——那個在心中悄然浮現的潛在答案。
關於這個人,關於這段路,到底是不是能長久地走下去,其實從一開始,靈魂深處就已經有了預感。
聖路易橋上的手風琴聲漸漸被拋在身後,融化在冬日漸冷的空氣裡。
他們穿過西岱島,短暫地掠過聖米歇爾廣場邊緣的喧囂,隨即真正踏上了左岸的土地。芭芭拉帶他在蒙特貝羅堤岸邊往西前行,右手邊是冬季靜靜流淌的瑟涅河,左手邊,則是聖日耳曼德佩遊客雲集的拉丁區。
拉丁區,顧名思義,是古羅馬人曾經在法蘭西島居住過的地方。它建立在聖日內維耶芙山的斜坡上,此處為巴黎左岸的制高點,曾是高盧-羅馬城市盧泰西亞的中心。該時期倖存的兩處主要遺蹟,盧泰西亞競技場和克呂尼浴場,證明了這裡曾是古巴黎最初的民間和社交心臟。光是競技場,就能容納高達一萬五千名觀眾,充分顯示了當時羅馬定居點的規模。
羅馬人出於戰略考量選擇了于山丘上建城,幾個世紀之後,中世紀的學者們也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同一座山丘。不過,他們最初搬遷到這裡,並不是為了像羅馬人一樣居高臨下地進行統治,而是為了逃離當時已經因為人口暴增而變得過度擁擠的巴黎襁褓——西岱島。一所所學校在聖日內維耶芙山上如雨後春筍般拔地而起,使其很快變成了一個獨立自主的知識聖殿。
1200年,腓力二世頒佈法令,正式授予一家隸屬於巴黎大教堂學校的師生合作社“大學”稱號,巴黎大學,又稱索邦大學,由此成立。而正是因為有了巴黎大學,聖日內維耶芙山上的各種學校開始逐漸合併成大學旗下的各個獨立學院,原本各自為戰的單元,被有效地統合了起來。
這座新生的學者之城,吸引了當時歐洲最偉大的頭腦,譬如托馬斯-阿奎那和皮埃爾-阿伯拉爾,迅速確立了聖日內維耶芙山作為中世紀知識中心的聲譽。
很快,這裡就開始被巴黎的居民稱為“pays latin”,即拉丁之國。後來演變為“quartier latin”,拉丁區。這個名字無關種族,而是因為拉丁語是當時全歐洲學術界和教會的通用語言。來自義大利、英國、德國的學生和學者們在這裡用同一種語言辯論,標誌著歐洲第一個超國家知識區域的形成。
從誕生的那一刻起,這個故事的核心衝突就已寫好:一邊是“袍”(la robe),即龐大且思想活躍的國際學生與教士群體。另一邊是“城”(la ville),即巴黎本地的市民和商人。這場“袍與城”的緊張對峙,拉開了未來800年鬥爭的序幕。
“索邦大學,在我們身後?”韓易調出手機裡的google map,粗略看了一眼,問道。
“對,在聖路易斯島對面。”芭芭拉點點頭,看著他,“怎麼,你想去看看?”
“沒有。”韓易否認,“我從來都不喜歡參觀大學校園這種想法……感覺就像是把神聖的知識殿堂當成了動物園,把在那裡學習的學者和學生當成了動物。”
“這是從實踐經驗中得到的體會,對吧?”芭芭拉一語中的,“看來是南加大的遊客太多了。”
“是啊,是有點……過頭了,不過我不介意。我只是自己不想做那種遊客而已。”韓易牽著芭芭拉,繼續邁開步子,“建築物只是建築物,使它們變得有意義的是居住、死亡或安息在裡面的人們。”
“你在說先賢祠嗎?”
“先賢祠跟我們要去的地方,在一個方向上嗎?”
“沒有。”芭芭拉又是隨手一指,“更往南一點。”
無錯書吧“那就不去。”韓易咧嘴一笑,“我絕對是你所能遇到的最隨性的旅行夥伴。沒有必做清單,沒有行程表,也沒有壓力。”
“但來一趟巴黎,不去看這些地標性建築,會不會有點遺憾?”芭芭拉眼眸微彎,問他。
“不遺憾,因為以後我應該會經常來巴黎。”韓易想了想,問道,“下一次巴黎時裝週是多久?”
“你要來看我?”芭芭拉歪起腦袋,瞳孔裡的光彩更盛,“下一次是二月底,三月初。”
“可以嗎?”
“可以呀。”芭芭拉莞爾,“不過到時候就是反過來了噢——我到處忙,你在酒店等我。”
“沒問題。”韓易聳聳肩,“你工作的時候,我就可以自己到先賢祠這種地方來逛逛了……那段歷史,確實非常引人入勝。”
“哪一段?中世紀?”
“法國大革命。”韓易答道,“先賢祠本來是個教堂,我讀到過關於它的起源故事。路易十五生了場重病,他發誓,只要上帝讓他從疾病中康復,他就斥資修建一座更恢弘的教堂,來取代當時已經十分破敗的修道院。但新教堂還沒完工,就遇到了法國大革命。三級議會解體,國民議會建立。封建制度被廢除,國家開始控制天主教會,《人權和公民權宣言》發表……那是個理性首次擊敗神學,自由思想高於一切的年代。在那樣的思潮下,教堂被世俗化,被改造成了國家英雄的聖殿和民族偉人的陵墓。”
“這就是我所說的,建築物只是建築物,使它們變得有意義的是居住、死亡或安息在裡面的人們。如果沒有這一段歷史,沒有安葬在這裡的馬拉、伏爾泰和盧梭,先賢祠不過就是拉丁區的一個普通教堂而已,不是嗎?”
“我很喜歡你談論歷史的樣子。”芭芭拉輕咬下唇,“有些人覺得這很書呆子氣,但我卻覺得它非常吸引人。”
“只有美國人覺得這很書呆子氣……只有他們才會這麼認為。”韓易調侃道,“任何正常的國家,都不會把貶低知識當作社會常俗。”
“that sounds cynical。”芭芭拉咯咯直笑。
“that's just facts。”韓易撇撇嘴,“也許這就是為什麼我在歐洲的時候,在精神層面上會感覺更自在……我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但在美國你感受不到這種氛圍。”
“什麼氛圍?”芭芭拉打趣道,“活在過去的氛圍嗎?”
“與其說是活在過去……”
韓易頓了頓,試圖更清晰地表達出自己的感受。塞納河對岸,聖母院的輪廓在漸暗的天色中變得愈發莊嚴。
“不如說是活在縱深裡。”
“你看。”他停下腳步,指了指身邊那些古老的石頭建築,又指了指河水的流向,“在美國,尤其是在我生活的洛杉磯,一切都是平面的,嶄新的,橫向的,攤開的。歷史是教科書裡的一個章節,是一個需要驅車前往的歷史遺蹟,它和你當下的生活是脫節的。”
“但在巴黎,歷史是空氣,是腳下的路。”
“孚日廣場是17世紀的,聖母院是12世紀的,而我們現在站的這個拉丁區,它的根基是古羅馬,它的靈魂是中世紀,它的精神是大革命。你不是在參觀歷史,你是在穿行於歷史之中。”
“我明白你的意思。”芭芭拉應道。
“所以,當你在這裡談論法國大革命,談論伏爾泰……”韓易繼續講述著,“你不是在掉書袋,你是在談論這個地方的成因。在這裡,知識和思想,不是一種用於炫耀或謀生的工具,它就是生活本身。它是一種被普遍尊重的,理所當然的存在。”
“這才是讓我感到自在的氛圍。”他總結道,“一種,怎麼說呢……一種理性的尊嚴感。在這裡,你可以坦然地做一個思考者,而不必為自己的格格不入感到抱歉。因為這個城市本身,就是由無數個思考者建立起來的。”
“我完全同意你的觀點。”芭芭拉表示贊同。然後,她像是想起了什麼一樣,豎起食指,問道:“你覺得你的家鄉也一樣嗎?我是指中國?”
“用你剛才的比喻來回答。”思考片刻之後,韓易才緩緩開口,“美國,或者至少是紐約和洛杉磯,它們是右岸。一切都是關於未來、關於速度、關於做什麼。法國,不僅僅是巴黎,我更多說的是蔚藍海岸和普羅旺斯,是左岸,允許你慢下來,允許你向後看。”
“而中國……二者皆是,而且是二者的終極版本。中國有終極的右岸,它有隻關心該做什麼的一面,向未來邁進的速度,恐怕比這個世界上任何其他地區都要快。但與此同時,它也有最終極的左岸,不疾不徐,隨波逐流,看起來數千年都沒有變化。而人們對此並不介意,因為我們知道,向後看,恰恰是為了更深刻地理解現在。”
“我很希望有一天能跟你一起去中國。”芭芭拉感嘆道,“聽起來像是一個特別特別有趣的國家。”
“你會喜歡的。”說到這裡,韓易眉頭微蹙,笑道,“你之前不是去過嗎?”
“去工作,也就呆個兩三天,主要還是在酒店裡。語言不通,除了到紀念品商店裡買點熊貓玩具之外,也沒有什麼別的事情可以做。”芭芭拉皺了皺鼻子,“而且,跟一個熟悉情況和門路的當地人結伴旅行,總是會更有趣一些,能看到更多普通遊客看不到的東西。”
“就像我現在這樣。”韓易張開雙臂,“哪個初次到訪巴黎的遊客會跟我一樣,盧浮宮不去,埃菲爾鐵塔不去,聖母院路過了都不去,專門往街巷裡鑽呢?”
“這就說明你找對導遊了。”芭芭拉戳了戳男友的胳膊,“是不是很有趣?來到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立刻成為當地人的一員,過上一天原本不屬於你的生活,並有機會選擇這是否是你想要繼續走下去的人生道路。”
“這是生命中最令人興奮,也最令人滿足的部分之一。”韓易頷首應道,“更令人欣慰的是,你會發現自己成為了世界公民,運用你現在擁有的能力,完美地融入到了一個全新的世界裡——這本身就是對你過去所有努力最大的認可。”
“那你應該為自己而感到欣慰。”芭芭拉鼓勵他,“因為你看起來天生就屬於這裡。”
“我才不是呢。”
“我這身打扮,離巴黎人的形象差了十萬八千里。”
“你看,第一,我頭上沒有歪戴著一頂貝雷帽。第二,我脖子上沒有系一條看似隨意,實則精心打理過的小絲巾。第三,我外面也沒有披一件領子立起來的米色風衣。腳上穿的也不是一雙能露出腳踝的樂福鞋……噢,等等。”
面對已經開始捂嘴偷笑的芭芭拉,韓易無奈地攤開了手。
因為他發現,除了貝雷帽和絲巾之外,他全身上下的打扮,包括那雙可以露出腳踝的loro piana樂福鞋,都精準命中了人們對於巴黎裝扮的刻板印象。
“不要反抗了,從現在開始,認真當好一個巴黎人吧。”芭芭拉舉起右手,從上至下在自己的臉前掃過,為自己換上了一副嚴肅高傲的面具,“你不需要真的會說法語,只要會拿捏那個腔調,就能當巴黎人了。”
芭芭拉清了清嗓子,微微抬起下巴,用一種近乎輕蔑的眼神瞥了一眼男友。
“pffft,這是對一切事物的基本否定。當你看到遊客穿著愚蠢的紀念t恤時,你就用這個。當有人試圖在地鐵裡對你微笑時,你也用這個。當服務員上的咖啡不夠燙時,你更是要用這個。”
“這個不用教。”韓易被逗得忍俊不禁,“我自己經常說。”
“你看,我說了,你天生就是個巴黎人……好了,第二個詞,bof。”
“bof?”
“對,法式聳肩……”芭芭拉深吸一口氣,然後猛地將雙肩聳到幾乎碰到耳朵,同時雙手誇張地向兩側一攤,手掌朝上,嘴唇噘成一個完美的圓形,發出了那個經典的音節:“bof。它的配套詞。”
“這個代表終極的冷漠,表達的是一種對存在本身的厭倦。‘你覺得這部新浪潮電影怎麼樣?’‘bof。’‘今天天氣不錯?’‘bof。’‘世界末日要來了。’‘bof。’”
“我已經開始討厭你表演出來的這個巴黎女人了。”
“這就討厭了?這才只是初學者的程度呢。真正最重要的那個部分,是眼神。”
“眼神?”
“對,你不需要說話。你只需要用一種‘我什麼都知道,而你什麼都不懂’的眼神看著對方,尤其是在咖啡館裡。”
“服務員走過來了,不要看他,假裝在沉思宇宙的奧秘。他必須等你至少半分鐘,然後你才慢悠悠地抬起眼皮,用一種‘我居然要和你說同一種語言,真是屈尊了’的態度,吐出一個詞:‘un café’。然後,擠出一個非常勉強的微笑,就像那是對面前這個可憐傢伙的施捨……‘un café’。”
芭芭拉演得惟妙惟肖,以至於旁邊路過的一個牽著獅子狗的巴黎本地老婦人都忍不住朝他們瞥了一眼,眼神中恰好帶著芭芭拉剛剛描述的那種“pfft”的審視感。
芭芭拉立刻破功,和韓易一起大聲笑了出來。
“看到了嗎?一模一樣。”芭芭拉挽住韓易的手臂,恢復了平時的語調,“當然啦,這些都是刻板印象而已,真正符合這種刻板印象的,是極少數的一小撮人,而且基本上都是……剛才那樣的老奶奶。絕大部分巴黎人一點也不粗魯,相反,他們是我遇到過的,最友好、最開明的一群人。”
“我能感覺得出來,反正在我看來,巴黎人至少比倫敦人要熱情得多。”韓易認同地附和道,“人們說他們粗魯……也許是因為他們對待生活的態度比較隨和。他們在飲食和穿著上非常講究,但我覺得,他們不是特別在乎生活是如何在他們周圍流動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當然,這也是我的感受。”芭芭拉重重地點了點頭,“當生活裡有他們無法改變的不如意時,他們說:c’est la vie。當日子不太順,情緒不太高漲,又有熟人問他們今天過得怎麼樣時,他們說:comme ci, commea。”
“comme ci, commea。”韓易重複了一遍,“我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但聽上去有一種自暴自棄的爽感……它以後就是我的口頭禪了。”
“口音很正宗嘛,情緒也很到位。”芭芭拉誇讚男友。
“因為我就是這麼個‘comme ci, commea’的人。”
“好了好了……對面那個莎士比亞書店,要不要去看看?《愛在日落黃昏時》就是在這裡拍的。”
“comme ci, commea。”
“不是這麼用的!”
“不是嗎?well……comme ci, commea。”
“……有點後悔教你這些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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