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da！到啦，我在巴黎的公寓。”

“怎麼樣，還不錯吧？”

在香榭麗舍大道上向東南方向漫步了十來分鐘，晨間的霧靄逐漸散去，被稀釋到了一種只要不遠眺，就不會發現它還存在的程度。厚實的雲層還懸在頭頂，但已經被分割成了不規則的小塊，讓掩藏其後的湛藍天空有了些展示的空間，不甚熾烈，但卻足夠耀目的冬日暖陽，也終於將熱力播撒在了法蘭西島的土地上。

對於巴黎這樣一座一年四季都有無數遊客造訪的城市來說，星期天街上的人潮是否稠密，跟天氣幾乎是正相關的。

陽光彷彿給香榭麗舍大街按下了播放鍵，天色放晴沒過幾分鐘，芭芭拉和韓易就感覺這條世界聞名的大道突然活了過來，並且迅速變得擁擠。右側巴黎大皇宮的玻璃穹頂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吸引著許多人駐足拍照。左側的香榭麗舍花園裡，推著嬰兒車的本地居民和拿著自拍杆的遊客混雜在一起。而眼前盡頭的協和廣場，乃至更遠處的杜樂麗花園……目光所及之處，幾乎都被人群所佔據了。

各種語言的交談聲混雜成一片歡快的嘈雜，不管往前看，還是往後看，那些把桌子擺到街邊的咖啡館，都幾乎找不到空座位了。

芭芭拉看了韓易一眼，兩人心照不宣地笑了。

“我們走吧。”將攥在手中的空紙袋扔進垃圾桶裡，芭芭拉說，“不湊這個熱鬧了。”

“這些著名景點，可以放到明後天工作日再來。人會少很多。”

“我完全同意。”韓易立刻點頭，“我對那些人頭攢動的instagram勝地本來就沒什麼興趣。而且，這應該也不是‘你的巴黎’吧？”

“當然不是，你知道我不太喜歡逛街，工作之外，我來香榭麗舍的次數，一隻手都數得過來……最多兩隻。”芭芭拉俏皮地給韓易展示了一下她光滑的手背，笑道。

“看得出來。”韓易頷首應道，“今天，我希望你能帶我去那些不太會吸引其他遊客注意，但是對你來說，有著特殊意義的地方。”

“那……”芭芭拉眼珠轉了轉，隨後倏然一亮，“我們去我在巴黎定居時租住的公寓附近，怎麼樣，那裡很舒服的。”

“帶路吧。”

“跟我來。”

芭芭拉牽著韓易走到一處相對安靜的窄街路口，掏出手機，熟練地在uber應用裡輸入了一個地址。

“好了，車五分鐘後到。”

二十分鐘後，車輛穿過繁華的市中心，駛入了風格截然不同的上瑪黑區。

僅僅二十分鐘的車程，卻彷彿穿越了兩個截然不同的時空。

如果說香榭麗舍大街所在的第八區是巴黎的面子，那瑪黑區橫跨的第三區與第四區，就是這座城市的裡子。

韓易一下車，最直觀的感受就是尺度上的劇變。

香榭麗舍大街的一切都是宏大的，壯麗的，甚至帶著點炫耀性質的。那是拿破崙三世和奧斯曼男爵聯手打造的，所謂“現代巴黎”的終極樣本。

筆直寬闊，彷彿沒有盡頭的大道，專為展示帝國榮耀的大閱兵而生。街道兩旁高度和風格近乎統一的奧斯曼式建築，是專制主義和集權制度的一次勝利。奧斯曼男爵用規整的奶油色石材和精緻的鑄鐵陽臺，構建出了一種風格統一的集體主義優雅。

而瑪黑區，則完全是另一幅景象。

這裡沒有恢弘的規劃感，街道窄得出奇，有些地方兩輛車幾乎無法並行。石板路彎彎曲曲，像是順著幾百年前留下的足跡隨意生長出來的。建築也參差不齊，有的是十五世紀的木筋牆，有的是十七世紀的貴族宅邸，有的乾脆就是十九世紀末的工坊改建。屋頂高低錯落，山牆有的尖，有的圓，有的乾脆歪向一邊，彷彿在對奧斯曼男爵規整的幾何美學進行無聲的抗議。

但正是這種無序，給了瑪黑區一種迥異於香榭麗舍和凱旋門的蓬勃生機。

牆面不再是統一的米色，而是深淺不一的灰、黃、赭，甚至淡粉。有的牆上爬滿了常春藤，有的露出斑駁的磚石，還有的被塗鴉藝術家畫滿了色彩繽紛的圖案。陽臺也不再整齊劃一，有鍛鐵的，有木質的，甚至還有用花盆和植物完全覆蓋住的。二樓的窗戶裡飄出爵士樂的旋律，三樓晾著五顏六色的衣服，四樓的陽臺上有人正在抽菸看書。

街角不是連鎖品牌的櫥窗，而是一家只有四張桌子的小餐館，黑板上用粉筆歪歪扭扭地寫著今日特餐。隔壁是古董書店，再過去是一家賣手工皮具的工作坊，櫥窗裡擺著還沒縫完的包。有家咖啡館乾脆把門開得只有一米寬，裡面擠著七八個人，卻傳出熱烈的討論聲和咖啡機的嘶嘶聲。

長街深處，幾乎看不到遊客——至少看不到那種舉著自拍杆，穿著印有埃菲爾鐵塔t恤的典型美國遊客。偶爾走過的，是揹著畫板的藝術學生，拎著帆布袋的本地居民，或者騎著老式腳踏車送麵包的夥計。

每一座歷史綿延千年的名城，都有一處或者多處這樣的老區，而正是這樣看似樸實無華，甚至陳舊衰敗的老區，構成了一座偉大城市想要被冠以雋永之名，就必須擁有的文化脊樑。

“好吧，我該怎麼跟你解釋呢……”

拉著男友下了車，站在由一條單行道和一條雙向兩車道組成的，非常狹窄卻繁忙異常的十字路口，芭芭拉把食指放在唇邊，認真思索著。

“我儘量用簡單易懂的方式來表達，行政……行政區……行……”

“行政區劃。”韓易幫了一把自己這個舌頭打結的可憐女友。

“我知道。”芭芭拉瞪了他一眼，隨後忍不住笑了起來，“你不覺得這個詞很繞口嗎？”

“確實有點。”韓易想了想，認同地點點頭，“行政區劃怎麼了？”

“行政……噢，算了，我放棄！”偶爾會出現這種英語短路情況的芭芭拉哀嘆一聲，直接跳過這個單詞，“按照官方的地理劃分來看，這裡屬於巴黎的第三區和第四區。但幾乎沒有人會這樣稱呼這個社群，幾百年來約定俗成的規矩，是把瑪黑區分為上瑪黑區，和下瑪黑區。”

“下瑪黑區佔據了第四區的一大部分，你可能聽說過的玫瑰街，或者孚日廣場，都屬於是下瑪黑區的一部分。”芭芭拉的方向感並不好，她只是抬起手臂，對準感覺是南邊的地方隨手指了一下，“剛才過來的時候你應該也注意到了，那裡的房子看起來更老，歷史更悠久，地標更多，當然也更商業化一些。”

“而上瑪黑主要是在第三區，這裡更別緻、更低調，也更時髦、更前衛……更有波西米亞風情。巴黎時尚業還有其他創意產業的年輕人，都喜歡在這裡租房子住。這邊的藝術畫廊很多，小眾精品店很多，好吃的街頭法餐更多。而且從居住氛圍上來講，大部分時間都很安靜，沒有什麼遊客會走到這裡來觀光，但與此同時，又因為大量相同行業的人都聚集在這裡，所以顯得很有活力。”

“能看出來。”韓易仰起頭，原地轉了半圈，附和道，“從房屋的嶄新和精緻程度上來說，明顯比剛才我們經過的那片區域要好很多……這些應該都是奧斯曼式建築吧？也就是說，基本上都是1853年之後建成的。”

“對。”芭芭拉有些訝然地看了一眼韓易，但神色很快便恢復了平靜。因為她知道自己的男友喜歡閱讀，十分博學，不管去什麼地方，嘴裡經常能蹦出一些本地人都不知道的歷史知識點，這是韓易身上讓她很是欣賞的其中一個特質，“我們現在站的這個路口，兩條車道的叫夏洛街，一條車道的叫布列塔尼街，是上瑪黑區的商業大動脈。六十年代的時候……”

“哪個六十年代？”韓易打斷她，問道，“二十世紀還是十九世紀？你知道的，在這樣一座歷史悠久的城市裡，必須得問這種問題。”

“二十世紀……也就是五十年前。”芭芭拉對這個自己曾經生活過的社群相當瞭解，歷史沿革爛熟於心，“五十年前，這裡其實已經都衰敗了，治安不好，商店也不剩幾家。是當時法國的文化部長安德烈-馬爾羅啟動了一項保護計劃，把瑪黑區變成了巴黎受保護的歷史街區，才讓這裡的建築不至於被徹底拆毀。”

“政府開始投錢修繕那些危房，再加上那個時候巴黎的住房短缺，所以很多地產開發商和投機客也湧入這裡，開始大肆購買房產，瑪黑區就這麼重新活過來了。到了八十年代，這些街區經歷了翻天覆地的變革和復興，藝術畫廊、買手店、創意餐廳、雞尾酒吧，上瑪黑就這樣變成了巴黎最時尚的地方。”

“所以你就住在這條街上。”韓易模仿著芭芭拉剛才念出的法語地名，把它們轉化成英文，“夏洛街和……布列塔尼街，對嗎？”

“一開始沒住這兒。”芭芭拉補充說明道，“剛在巴黎做出成績的第一年，我住在img提供的模特公寓裡。”

“幾個人一起住？”

“十個……嗯，有的時候是十一個。”

“我的天吶。”

“是啊，那是個四間臥室的大房子……對於當時的我們來說，算得上是大房子，就在下瑪黑區孚日廣場往西走兩百多米的地方。每個房間住兩個人，客廳把沙發搬走，放上單人床，再住兩個人。”芭芭拉縮了縮脖子，“大多數女孩子都挺瘋狂，挺吵鬧的。我喜歡那樣，但不代表每個人都喜歡。反正當時我住在模特公寓裡的時候，我們跟周圍所有鄰居都是死敵……哈哈哈，你能想象十個年輕的小姑娘住在一起，凌晨三點過會有多麼喧鬧嗎？”

“聽上去好像很好玩的樣子。”

“是很好玩，我們會一起去工作，一起參加面試，也一起派對，週末就大家把零花錢拿出來湊到一起，在超市裡買點東西，回公寓做飯聚餐。超級好玩，我跟她們的相處也很融洽。”芭芭拉輕舒了口氣，無不懷念地說道，“雖然我沒有念過大學，但我覺得，模特公寓應該就跟大學裡的姐妹會差不多。優點是，你可以跟其他跟你一樣，追求著同一個職業生涯，並且有很大可能會擁有相同愛好的女孩子們待在一起，缺點是，人類不可能長時間在那種環境下居住，想象一下。一個公寓，兩間浴室，十個女孩子掉落的頭髮……”

“那簡直就是噩夢。”韓易咧咧嘴。

“當你凌晨四點從義大利南部連續拍攝三天回來時，你肯定不想再拿著馬桶塞做四十五分鐘的下水道疏通。”

“這個描述太有畫面感了。”韓易忍俊不禁，“是曾經在你身上真實發生過的情景，對吧？”

“你覺得呢？”芭芭拉挑起半邊眉毛，“就是這件事讓我得出結論：好吧，我喜歡這些姑娘，但我必須得搬出去。”

“所以，第二年，我記得是在登上elle匈牙利版雜誌封面的那個月，我就搬出了模特公寓，跟兩個朋友在上瑪黑區自己組了一個三臥室的房子。”

“是這條街上的哪一棟？”

“那一棟。”芭芭拉指著街對面那棟米白色的奧斯曼式建築，“頂樓那間，看到沒？”

“還是落地玻璃窗？”

“是啊。”

“唔，不錯嘛。”韓易的視線上下掃視了一遍，忽然提高了聲調，“啊哈，我知道你為什麼要選這棟公寓了。”

“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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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這裡也有拉杜麗！”韓易指著不遠處那間淺綠色的店鋪。

“你不說，我都忘了。”芭芭拉啞然失笑，搖了搖頭，回應道，“沒有啦，不是因為這個……這家拉杜麗，我住在這裡的兩年時間裡面，一次都沒進去過。”

“一次都沒？”

“對啊，只有剛來巴黎的遊客才會天天吃馬卡龍。”芭芭拉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我是模特哎，而且，再說一遍，我是那種經常會被選角導演背後嘲笑的大碼模特，怎麼可能經常去吃這種糖分爆表的東西？”

“我也再說一次。”韓易聲音一沉，擺出一副兇狠的模樣，“總有一天，時尚界那些嘲笑你的人都會付出代價。”

“噢，是嗎？”芭芭拉並沒有太過在意，“你準備怎麼做，把他們一個一個地掛在這些路燈上？”

“比這個更可怕。”韓易撇撇嘴，“我們可以讓芭芭拉-帕文這個‘大碼模特’，成為時尚界最統一的審美標準，讓那些曾經看輕你的選角導演，拼了命地去尋找下一個你……哪怕只是有一點點神似而已。”

“a這句話很甜，我喜歡。”芭芭拉依偎在韓易身邊，用臉頰蹭了蹭男友的大衣，“不過沒關係，我已經習慣了。時尚圈幾十年來一直如此，他們不是歧視我，只是遊戲規則而已，至少我願意這樣去想。我很感激能以這個為生，所以背後被人嘲笑一下？沒關係的。”

說到這裡，芭芭拉的語氣又輕快了起來。她故意後退少許，拉開一點距離，好讓韓易能看清她。她單手叉腰，歪著頭，嬌俏地眨了眨眼，問道：“你覺得呢？我現在看起來怎麼樣？”

韓易的目光從上到下掃視著她，眼神裡是毫不掩飾也毫無保留的欣賞。

“我覺得，”他認真地回答，“你看起來迷人到難以置信。”

“瞧，這就對了。”

芭芭拉甜甜地笑了起來。她才不在乎周遭是否有人在看——反正她戴著帽子和墨鏡，沒人認得出她。她上前一步，大大方方地在韓易的唇上印下了一個吻。

“聽著，”她重新挽住他的手臂，語氣堅定，“我知道自己在現實生活裡看起來很迷人。而且我喜歡的人也覺得我很迷人，這就足夠了。工作場合發生的任何事情，就讓它留在工作裡。那些人的看法，一點都不重要。”

“現在。”她拉著他往人行橫道走去，“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帶著我現在的男朋友，去探望十九歲的我。”

聽到這句話，韓易仰起頭，視線越過狹窄的街道，落在對面那棟米白色奧斯曼式建築的頂樓。冬日的陽光在那扇寬大的落地玻璃窗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讓人幾乎看不清窗後的景象。

他想象著一個十九歲的女孩子趴在那扇窗前，望向樓下這條熙熙攘攘的街道。

“你說。”他輕聲問道，“如果十九歲的芭芭拉……那個剛搬出模特公寓，正興奮地規劃著未來的女孩子……如果她此刻正趴在那個視窗往外看，看到了二十三歲的你——看到了你現在的生活，你身邊站著的人——她會說些什麼呢？”

聽到這個問題，芭芭拉沉默了片刻。她也抬起頭，望向那扇曾經屬於自己的窗戶。

街上有人騎著腳踏車經過，車鈴叮叮噹噹地響。遠處教堂的鐘聲悠揚地響起，提醒著人們又一個小時過去了。

“她會看著我……”

芭芭拉的聲音很輕，卻異常清晰。

“她會對我微笑，然後說：‘謝謝你。謝謝你替我堅持到了……所有美夢成真的這一天。’”

“原來有一天，我真的可以不必向任何人證明什麼，只是站在這裡，就能被看見，被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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