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雲妡出門之前受了教習嬤嬤好幾天的訓誡,明白自己是不能讓皇子充當柺杖的。
她道了謝,把手搭在了銀燭胳膊上。
其實不扶著人她也能走,就是到時候萬一摔個大馬趴,淵王府和將軍府的這場婚事,就得被京城百姓笑話十年。
等到她都長皺紋了,還因為大婚當天失禮被後輩笑話,豈不是很丟人。
銀燭穩穩扶住了她,主僕二人踏上了由王府門口鋪下來的金絲紅毯。
貴有貴的道理,風雲妡如是想。
這毯子踩上去,可真不是一般的舒服。
透過蓋頭和發冠上垂下來的珠簾,她只能看見自己的大紅裙襬,還有墜著東珠的繡鞋。
邁進一道門,再邁進一道門,喜儐和喜娘唱了幾回賀詞,說了一籮筐的吉祥話。
就在風雲妡累得想要罵孃的前一刻,婚房到了。
喜娘從銀燭手裡把人接過來,穩穩當當扶到床沿坐下。
“瓜瓞綿綿,福壽無疆。”
最後一句喜詞唸完,這第一道禮算是成了。
一群人規規矩矩走進來,又呼啦一下子全出去,喜房一下子安靜下來。
房間裡有另一個人的呼吸聲。
風雲妡常年習武,這點兒動靜還是能聽出來的。
她一隻手悄悄摸上腰間軟劍,猛地一把掀了蓋頭。
一個身著大紅喜服的年輕男人倚在軟枕上,隔著一道珠簾笑吟吟地看著她。
“王妃。”男人開口,雪落青松般的一把好嗓子,“就這麼見外嗎?”
握著劍柄的那隻手僵在那兒,風雲妡燦燦笑了聲,把軟劍塞了回去。
“好巧啊,王爺。”
“不巧。”淵王爺的手穿過珠簾,遞給她一柄玉如意,“等了你快三個時辰了。”
風雲妡抬眼看過去,看見他眼底隱隱約約好像是有一抹微青。
三個時辰。
為了喜轎穩當,也為了不妨礙街邊的百姓,這迎親隊伍一來一回,確實是耗了快三個時辰。
“王爺怎麼不睡了回籠覺?”她接過那柄如意,和自己的扇子放在一起,“就一直這麼坐著?”
這屋子裡就他一個人,就算是有下人守著,也沒人敢攔著王爺睡覺不是?
“我想等著,想看看你。”宗政徽換了個姿勢靠著,“這王府裡,我這間屋子,好些年沒有人進來了。”
房間四角沒有炭盆,這間屋子是燒的地龍,香爐裡燃著香,聞著像是茉莉。
並沒有傳聞所說的藥味兒和病氣。
“把頭冠摘了吧。”宗政徽又開口。
“這裡又沒有外人。”他掀開珠簾,和自己的新娘四目相對,“禮已成,我們現在是一家人了。”
風雲妡有一瞬間的怔愣。
這淵王,長得有些......
“你長得可真好看。”她心裡這麼想著,一不小心就說了出來。
宗政徽又笑了一聲。
“是嗎?”他坐起來,眉眼間盛著笑意,“人們都這麼說。”
將軍府的影衛都不醜,風一和風七也都是青蔥少年,可眼前這個男人,確實是世間少有的好看。
乾淨、俊朗、不帶一絲女氣。
要是別再這麼病怏怏的,或許會更好看一點兒。
風雲妡把頭冠摘下來放好,坐起來幫他把珠簾固定在床角:“那咱倆現在要幹什麼?等著開飯麼?”
“再等等吧。”宗政徽重新倒回軟枕上,他實在是沒有太多力氣坐著。
這句話落下不到一刻鐘,宮裡來人了。
還是李公公。
他領著兩隊人,抬著幾箱中宮和皇帝給的賞賜,還有慈安宮太后賞的一些東西。
風雲妡規規矩矩謝了恩,又叫銀燭和畫屏領人下去喝茶。
“現在可以開飯了。”宗政徽示意她把自己扶起來,“不會再有人來了。”
席面擺上來,王嬤嬤突然趕過來,說要拿走桌子中間的那壺酒。
她向來是個規矩沉穩的老人家,不會這麼急急忙忙地走路。
“那是中宮皇后娘娘賞賜的酒,王爺這幾天吃著藥膳,太醫囑咐過不讓碰酒的。
風雲妡提起那壺酒,只聞了一下,她確定了這是一壺鹿血酒。
這種東西尋常夫妻洞房之前喝上一壺,也沒什麼大礙,只是淵王這小身板......
她看了看坐在自己對面的男人。
只需要一杯下去,今天太醫院的人就別想閒著了。
“拿走。”她把酒壺遞給王嬤嬤,“換一壺茉莉花茶來吧。”
“是什麼好東西。”宗政徽放下筷子,“你怎麼還不高興了?”
“太醫說了不讓喝酒,這壺酒是怎麼跑到桌子上來的?”風雲妡走到他身邊坐下,“可見是下人們不上心。”
她得好好看著這位王爺主子吃飯,這才剛嫁過來,這位爺絕對不能出任何閃失。
寡婦的日子可不好過,她暫時不想守寡。
宗政徽覺得很有意思。
他新娶的這個小媳婦,一點兒也不見外,咋呼呼的小黃雀似的,有意思的很。
“有人和你說過不曾,我前頭還有一個王妃。”他夾起一筷子山菇,“嫁過來不足一月就殞了。”
“聽說了。”風雲妡又夾了一筷子山菇給他,“是個可憐的。”
“他們說,人是被我剋死的。”淵王爺咬下一口菇,等著看眼前人的反應。
“那她運氣可真不好。”
風雲妡給自己舀了一碗九絲湯:“我爭取比她多活幾個月。”
“我母妃生下我就歿了,欽天監說我是天煞孤星。”淵王爺把碗遞過去,示意自己也要喝湯。
“我抓周的時候抓了支狼毫筆,人們都說我文曲星下凡。”風雲妡把湯盛好遞過去,貼心的把勺子擺好,“可我現在大字不識一個,可見這東西不準。”
現在想想,她那時候之所以抓那支筆,很可能是因為筆桿長得像麥芽糖的攪棍。
宗政徽一頓飯吃下來,差點兒笑岔氣。
“你是個有意思的人。”他說,“比我想象的好很多。”
“還有更好的地方。”風雲妡把人扶起來,“我還會騎馬射箭,明天帶你去溜一圈。”
“老是這麼躺著,好人也躺廢了。”
“王嬤嬤也說過這話。”宗政徽藉著她的力氣站起來,“只不過我不聽。”
“這可由不得王爺了,大夥兒可都得聽我的。”風雲妡笑得狡黠,“這王府上下,可沒人打得過妾身。”
直呼“你”“我”了好一會兒,她才想起來,教習嬤嬤說過,對著王爺,她需得自稱“妾”。於是趕緊換了過來。
“用不著這麼自稱。”宗政徽扶著她的手到床邊坐下,“聽著怪彆扭。”
他微微緩了口氣:“我沒生病的時候,武藝也算是不錯,應該能打得過你。”
風雲妡看著他蒼白的臉,忽然就有些難過。
她有些惋惜。
淵王不是長壽之相。她一個對醫術一竅不通的人,都能看出來這個男人怕是活不久了。
宗政徽已經到了說話都會累的地步,整個人死氣沉沉。
壽命將盡,日暮西山。
丫鬟們進來,伺候了兩人更衣梳洗,把床鋪好後悉數退下,只留下了外廊守夜的。
“好了睡覺。”風雲妡斂了情緒,“阿寧......”
她倒在床上喃喃著:“把燈吹了。”
阿寧此刻正蹲在屋頂瑟瑟發抖。
臥房的房樑上貼著一張禁符,鬼精魂怪根本進不去。
宗政徽問她在叫誰。
風雲妡一下子反應過來,她好像喊順嘴了......
“沒什麼。”她起身幫淵王把被子蓋好,“我想我娘了。”
將死之人,偶爾是能看到鬼怪魂靈的,宗政徽看了看屋子各處,又抬頭去看房梁。
什麼也沒有。
他鬆了頭髮躺下來,覺得或許真的是自己想多了。
屋裡的安神香起了作用,兩人一覺睡到了天亮。
淵王常年病在床上,王府裡本來也就他一個主子,為著養病,也就免去了卯時晨起辰時早膳這些規矩。
廚房整天都備著溫熱的點心湯飯,爐子和灶膛裡的火一直存著。
風雲妡醒的時候,揪下自己一根頭髮,放在宗政徽鼻前。
見頭髮絲動了,她才安心起床梳洗。
既然已經成親,她和這個男人就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她希望他活著。
再者,淵王是個很溫柔隨和的人,她並不討厭和這個男人相處。
她是父親帶大的女子,將軍府沒有當家主母教導她,尋常勳爵人家是不會求娶這樣的女子的。
氏族當家主母,是要從小培養管家的本事和琴棋書畫茶藝女紅,這些她統統不會。
這麼看來,淵王府算個很好的去處。
管家和嬤嬤掌家,她每天只要侍候好淵王一個人就好。
煎湯喂藥這些都有丫鬟,她只需要每天和宗政徽下下棋,說說話,喝喝茶。
哪個王府裡會有這麼舒服的差事?
“願淵王殿下長命百歲。”她在佛前上了香,“我的壽命可以分他幾年,讓他先別死。”
也不知道佛祖會不會實現她這願望。
本來今晨兩人是要進宮謝恩的,皇帝體恤淵王身體不適,免了這一項。
可風雲妡還是要去。
皇后還等著她去拜見。
上了香,連早膳都沒來得及用,她就被銀燭畫屏扶到了馬車上。
“餓。”她倚在靠枕上生無可戀。
“姑娘先吃些軟糕墊墊肚子。”銀燭拿了一個油紙小包出來,開啟之後米糕的清香鑽了出來,勾著風雲妡的肚子裡的饞蟲。
她一口氣吃了三塊,又拿玫瑰蜜茶壓了壓。
畫屏拿出隨身帶著的鏡子和香粉,幫她整理了一下妝容。
“王妃,前面就是午門了。”轎外有侍從出聲提醒。
風雲妡深吸一口氣,正了正冠。
她得下車走路進去。
午門前面是寧德門,寧德門到鳳儀宮有多遠?
怕不是得把腿走斷。
宮中貴人們會有步輦,可她沒有。
宮人在前面引路,風雲妡一手扶著銀燭,一手提著裙襬,悶頭往前走。
鳳儀宮的臺階上飄落了幾瓣薔蕪花瓣,立馬有宮人過來掃乾淨了。
織錦鏤花的裙襬鋪開在臺階上,風雲妡不動聲色地停了一步,緩了口氣。
皇后比她想象的要年輕。
雲皇后是繼後,她進宮那年不過十七,比大皇子還小一歲。
風雲妡掰著手指頭算了算,這皇后比皇帝足足小了二十歲。
她沒再繼續瞎想,跪下來規規矩矩行了禮。
“起來吧。”皇后坐在主位上抬了抬手,“過來讓本宮看看。”
皇后的護甲上鑲嵌著寶石,那隻手摸到臉上的時候,風雲妡極力剋制著自己想要往後躲的動作。
她怕皇后一不小心把她的臉劃了。
一個皇后,一個王妃,倆人不該離這麼近,這不合規矩。
要是皇后是淵王生母,那她這個舉動還算說得過去。
可淵王並非她所出。
再說,她今年還不滿三十歲,遠沒有到那種把風雲妡當兒孫輩疼愛的地步。
皇后說話的語氣,她伸手的動作,還有看過來的眼神。
統統都讓風雲妡覺得很不舒服。
她等皇后收回手,趕緊不動聲色地後退幾步,保持了一個她覺得安全的距離。
銀燭和畫屏不能進來,她連個可以扶著的人都沒有。
“淵王府的記檔嬤嬤來回本宮,說你和王爺,昨日並沒有圓房。”雲後端坐在椅子上,臉上沒什麼表情。
風雲妡胸口那股子不舒服勁兒又翻上來了。
哪有繼母關心繼子房裡事的?
她裝出擔憂的樣子,皺了皺眉,又帶著幾分羞意低下頭:“太醫說,王爺的身體還要將養......”
“你是個懂事的。”雲後打斷她的話,“慈寧宮來人說,太后起身了,你陪我去太后那裡請安吧。”
這鳳儀宮裡處處透露著不對勁,威嚴肅正的磚瓦下不知道藏著什麼,讓風雲妡覺得後背生寒。
一行人朝著慈寧宮去了。
太后身邊的蘇姑姑出來行了禮:“太后娘娘說了,近日身子不適,滿身都是病氣,皇后娘娘身懷有孕,她老人家怕過了病氣給龍胎。”
言外之意,皇后就不用進去了。
風雲妡回憶了一下剛才和皇后同處的時候,她倒是沒注意皇后的肚子。
“多謝母后關懷。”雲皇后笑了笑,“勞煩姑姑轉告母后,本宮就不進去了。”
蘇姑姑應了是,轉眼看向風雲妡:“淵王妃,太后有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