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雲妡的眼睛,能看見鬼。
壽終正寢的、橫死枉死的、含冤而亡的、生而夭折的,她統統都能看見。
約摸因為是每天都能看見各種各樣的鬼怪,在各式各樣駭人的臉和數條尺來長的紅舌頭的歷練下,她的膽子越來越大。
等到了十六歲這年,風雲妡拿著風將軍送她的斬馬刀,兩三個時辰就能掘開一座亂葬崗的孤墳。
“親孃勒,這這這這這......”阿寧一隻手捂住自己的嘴,飄在那座孤墳上面亂竄,“你就是不害怕這個,也不能大白天拆人家房子吧?”
對於逝者而言,墳塋就是他們的住所,風雲妡拿刀掘墳這個事兒,和青鐘山腳下那些闖進老百姓宅子裡,燒人家房梁的強匪惡霸們的行徑沒什麼分別。
“你們鬼都趕著投胎,這房子閒著也是閒著。”風雲妡扒拉阿寧一把,“躲開些,我看看這家有沒有陪葬。”
世道亂成這個樣子,又是亂葬崗的孤墳,就連最末流的盜墓賊都看不上這裡的棺材。
風雲妡抽出腰間軟劍,抬手挑開了墓碑下面那倒黴鬼的棺材蓋兒。
“這可是亂葬崗。”她拍了拍手上的土。
阿寧飄到跟前兒,翻她一個白眼兒:“我不瞎。”
“都淪落到亂葬崗了,還有心思立個不起眼的碑,這裡面埋得肯定不是尋常人。”風雲妡劍尖一挑,把棺材蓋兒甩到一邊。
“對不住了兄臺,南無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寧雙手合十,閉著眼睛往樹後面躲了躲。
棺材蓋兒摔到地上,“嘭”的一聲,晃了幾下,並沒有裂開。
那棺材裡躺著的,是一隻黑山羊。
羊身上蓋滿了碎玉,只佔了半截,剩下那半截,珍珠瑪瑙珊瑚珠子,金銀玉器綾羅綢緞,堆得冒了尖兒。
“難為他們了。”風雲妡收回軟劍,“這麼多東西,蓋蓋兒的時候應該挺費勁的。”
她跳到坑裡面,翻了翻裡面堆著的東西。
都是上等貨。
“風一!”
風雲妡喊了一聲。
風一昨兒晚上累著了,正躲在遠處的樹上打盹兒。
沒聽見應聲,風雲妡抓起脖子上掛著的骨哨吹了兩下,哨聲剛起,不遠處的樹葉就開始輕微地晃動,一路晃到了一人一鬼的頭頂。
一道黑影從樹上落下來,沒碰掉一片葉子。
十幾歲的少年落在風雲妡身前,伸手扯下了自己臉上的面具:“少主。”
他的身量算是好的,一張臉生的出塵絕豔,有一股子仙風道骨的意思,要是沒有貫穿全臉的那道疤,風一其實算是個美少年。
只可惜那道長長的疤猙獰醒目,一眼打量過去,別人只能注意到那道疤,沒什麼心思欣賞他金雕玉砌的五官了。
“把這些東西都帶回去。”風雲妡指了指那堆金銀珠寶,“那隻死羊就不要了。”
......
風振鴻自打接了聖旨,臉就臭得不行,他牽了匹快馬跨上,一口氣趕回了將軍府。
“妡兒!”
“妡兒!”
沒等他跨進後院,一張濃妝豔抹的臉從屋簷上垂了下來,險些跟他撞上。
“爹爹。”風雲妡倒掛金鉤墜在屋簷上,“看我新蒸好的胭脂,夠不夠紅?”
風大將軍伸手就把小女兒薅了下來:“跟你說了多少回了,要有個女兒家的樣子,你就是不聽......”
風雲妡捂住了耳朵,任憑老爹把自己扛回後院。
“接著,聖旨。”風振鴻把人和聖旨一塊丟在地毯上,“中宮娘娘請的旨,說要把你許給淵王。”
風雲妡收起手中的胭脂盒,抓過聖旨攤在地上看。
短短几行字看完,她的臉徹底僵住了,鮮紅的胭脂混著脂粉撲簌撲簌往下掉,簡直嚇人。
“淵王?”
她顧不上摔疼了的屁股,膝行著湊到父親腳邊,頭上僅有的一支八寶釵叮噹亂晃:“淵王?”
淵王不是個殘廢嗎?
“剛來的聖旨。”風振鴻嘆了口氣,“還熱乎著呢。”
風一和風七很識相地躲遠了。
按照以往的經驗,少主會立馬開始狼嚎。
“啊!”
風雲妡的喊聲響徹將軍府。
她從地上爬起來,撿起聖旨就往火盆裡丟:“我就說不去那個破詩會,你非讓我去,當天被那群嬌小姐笑了一通還沒完,現在又招來這麼個破聖旨......”
風振鴻撲上去把聖旨搶了回來。
他怕那群滿嘴之乎者也酸話的文官,拿這個事兒彈劾他。
堂屋裡的擺件叮噹哐啷碎的滿地都是,只有一個紅珊瑚佛像擺件沒遭殃。
“這可是你娘留下來的,你小心點兒。”風振鴻小心抱著佛像,連聖旨都丟在了一邊不管了,“她在天有靈,看見了要心疼......”
“你把她唯一的女兒送到皇帝手裡當人質,她看見就不心疼了?”風雲妡簡直要翻白眼兒。
淵王癱了這麼些年,也沒見老皇帝想起自己有這麼個兒子。
皇后和宮妃們一年辦十幾回詩會茶會,也從來沒有讓將軍府的女眷去過。
雖說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將軍府根本就沒什麼女眷......
風雲妡去皇家別院參加詩會那天,老皇帝親自去王府探望了淵王。
這兩件事兒分開看只是有點兒不對勁兒,合在一起看怎麼看怎麼不對勁兒。
風將軍為大燕打下了南疆和呼圖兩個地方,是燕國的開國元老。
這開國元老一共有四位,現如今其他三位都已經埋進土裡了。
三個都不是壽終正寢。
鎮北侯是皇帝的親叔叔,一把年紀了還忠心耿耿替國家鎮守北疆,好不容易熬到女婿接班了,老頭子沒福氣,回京述職的時候一口氣沒上來,半路人就沒了。
他們家這個女婿,後來成了皇帝的左膀右臂。
說白了就是狗腿子。
謝家替朝廷守著東邊沿海一帶,家主謝戎正值壯年,沒曾想東邊安定了沒幾年,謝戎死在了自己床上。
當天晚上是他的洞房花燭夜,新夫人是皇帝親選的。
林無患是風振鴻的拜把兄弟,上個月死在了戰場上,是實實在在為國捐軀。
“只有他死的最乾淨。”風振鴻說過這麼一句。
......
“妡兒。”風振鴻抱著亡妻留下來的佛像,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這回,是不是輪到你爹我了?”
風雲妡立馬不鬧了。
“兔死狗烹,鳥盡弓藏......”她喃喃著,乖乖坐在了自家老爹身邊。
父女倆相視一眼,誰也沒開口。
皇帝老兒這吃相,實在是太難看了。
阿寧從房樑上下來,幽幽飄到風雲妡身後。
他替自己主子嘆了口氣。
“實在不行,裝病怎麼樣?”阿寧試探著出了個主意。
“那我還不如直接揮刀自宮。”風雲妡把頭上的簪子取下來攥在手裡,“裝病這種事情,宮裡的太醫一來,就什麼也瞞不住了。”
皇帝既然算計好了這門親事,自然就不會讓風家輕易躲了過去。
“你要是個男兒,揮刀自宮確實能行。”風振鴻接了一句。
“唉......”
“唉......”
“唉......”
兩人一鬼一塊兒嘆氣。
風振鴻覺得自己這會兒心火過旺,胸口憋著一口氣,燒得人難受。
阿寧體貼地飄到風將軍身後,充當降火的冰塊兒。
風雲妡當了回乖女兒,倒了杯茶遞過去。
“你這屋裡的炭火燒的不夠旺。”風振鴻接過茶水喝了一口,“我老覺得身後有涼風,冷颼颼的。”
聽見這話,阿寧很識趣地飄回了房樑上。
過了半晌,風雲妡理了理衣服,把八寶釵重新插回頭髮裡。
“實在不行,就走一步算一步。”她一鼓作氣喝乾淨了茶壺裡的茶水,“那淵王是個癱子,肯定不是我的對手,我嫁過去,跟在家裡沒什麼兩樣。”
“你當過家家吶?”風振鴻噌地站起來,“那宮門王府,都是吃人的地方,羅裡吧嗦的規矩一大堆,好人都得憋瘋了。”
“爹你說得對。”
“我不嫁了。”風雲妡抬頭,“咱就在家裡等著,看皇帝給爹爹準備了什麼死法。”
風振鴻張了張嘴,什麼也沒說出來,又慢慢悠悠坐回了椅子上。
“好女兒。”他一改剛才的堅決,“你想要多少嫁妝?”
......
皇子要娶正妻,那是大事兒。
宮裡來了太監和宮人,抬著皇帝皇后的賞賜,帶著聖旨和工匠。
“參見淵王殿下,殿下弘康萬福。”
淵王宗政徽勉強抬了抬頭,立馬又倒回枕頭上。
弘康萬福這四個字,哪一個跟他也不沾邊兒。
“辛苦各位跑這一趟。”王嬤嬤往宣讀聖旨的李公公手裡塞了個荷包,荷包裡面滿滿當當的金珠子。
“我們家殿下的身子,需要靜養。”她對著李公公微微福了福,“若是要重新修葺這王府,我們怕是得暫且搬到莊子上去養著。”
李公公看了躺在床上的那一把骨頭架子,抿了抿嘴。
拿人錢財,替人消災。
再說了,淵王再怎麼不受待見,那也是風子龍孫。
讓這位主子留在王府,聽著工匠們叮叮噹噹的修屋子,那指定是不行。
可這麼冷的天,讓這位主子車馬勞頓挪到城外莊子上去......
那好像也不太行。
“風將軍忠肝烈膽,一心為國,我曾在春宴上和他說過幾句話,他不是那種拘泥於小節的酸腐人。”宗政徽用手帕掩面,咳嗽了幾聲,“實在是我這身子,已經擔不起多大的折騰了。”
“王爺可不要這麼說。”李公公趕緊打岔,“我佛庇佑,等到開春兒,您是一定能好起來的。”
等到開春,這位主子要麼好起來,要麼埋進去,不會再有第三種結果了。
兩撥人廢話半晌,最後商定只裝點屋內屋外,修一修花山樹石,至於這屋子裡面......
來喝喜酒的人誰會到屋子裡面來?
李公公把裝銀子的荷包揣到內裡的暗兜裡,帶著幾分憐憫看了淵王一眼。
這位王爺從會吃飯起,藥湯子就沒斷過,屋子都沒出過幾回。
雖說是個王爺,可病成這個鬼樣子,能享多少福?
“公公這麼看著我做什麼?”宗政徽倚在枕頭上,微微笑了一笑,“我臉上有花麼?”
李公公被這笑容晃了眼,趕緊低下頭告罪。
要不是病得臉色發青,這位淵王生得是很好看的。
他的母妃是異族舞姬出身,那張臉放到現在,都算得上是傾國傾城。
“既如此,我就不送公公了。”淵王扯了扯身上的被子,“嬤嬤替我送一送大夥兒。”
王嬤嬤應了一聲。
“不敢勞煩,不敢勞煩。”李公公麻利行了個禮,帶著一群人浩浩蕩蕩又走了。
宮裡一共跟來三十六名宮人,六十個太監,算上匠人師傅,一百多號人。
淵王府一個人也沒留下。
李公公浩浩蕩蕩帶著人來,又一個不落的都領了回去。
淵王給的說法很簡單。
王府里人一多,他看著頭疼。
李公公不敢觸這個黴頭。
萬一今兒晚上他剛把宮人匠人留下,明一早兒淵王沒了,皇帝能把他剁碎了給淵王陪葬。
等這群人走遠了,王嬤嬤親自走到大門口,看著家丁關了門。
“王府這幾日要籌備和將軍府的大婚事宜,王爺就不見來客了。”她走下臺階,看著門口的守衛,“不管誰來,都是這個說法。”
這會子,將軍府里正忙得雞飛狗跳。
風振鴻說完那句話就後悔了。髮妻早逝,只留下這麼一個女兒,他平時如珠如玉地含著,生怕化了,怎麼會捨得把女兒推進火坑裡。
“等我回南疆,找康師爺想辦法。”他兩隻手揣在一起,把手心裡的鐵核桃攥的咯咯響,“就算是把我抬進淵王府,爹都不會把你搭進去。”
“爹。”風雲妡覺得自家老爹急得昏了頭,“還沒等你帶著兵馬回南疆呢,朝堂上參你擁兵造反的摺子就能把將軍府埋了。”
“這是什麼世道!”風振鴻扔開鐵核桃,改拍大腿,“這就是他們說的那個‘君要臣死,我就得死’。”
“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風雲妡把核桃撿起來,裝進盒子裡,“皇上是要我嫁人,不是讓我去死。”
“嫁給那麼一個活死人,是叫你去守活寡。”風振鴻憤憤。
“爹,慎言。”
風雲妡走過去給他捏肩:“私下議論皇室子孫,是要蹲大牢的。”
“我遲早是要嫁人的。”她比風將軍看得開,“要是非要等以後嫁個武夫天天捱揍,還不如現在嫁個病秧子。”
淵王好歹是皇室子孫,要不是身體不好,也不會娶一個武將的女兒。
這麼看來,還是她風雲妡高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