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上,藺老恆與小堂叔幾個夥伴兒,正在玩“野雞翎、闖麻城”的遊戲。
只見一個愣頭愣腦的小子扮成頭戴野雞翎的勇士,另一組人手拉手站成一排,扮作城牆,迎接“勇士”的衝闖,看能否撞開,以定輸贏。老恆雙手緊握,眉飛色舞的喊著“加油、加油!”
“老恆,快跟我回家,你爹沒了!”姑姑永靜過來,一把拽住他。
老恆抬頭,見姑姑兩眼通紅,還噼裡啪啦的掉著淚。心想:“爹不是有癆病每天在炕上躺著嗎,他能跑哪兒去,怎麼就會沒了呢?”
被拽回家後,老恆就發現那個骨瘦如柴的爹,一直躺在土炕上,卻一動不動了。奶奶已把後院兒的堂伯永明叫來。
永明見老恆進屋,就對奶奶說:“嬸子你和永靜妹子在屋裡張羅,老恆快去哭街!”
老恆不知道什麼是哭街,就用眼神兒問堂伯。
永明趕忙拉他去街上, 讓他邊走邊哭著叫爹,對面見到人,還要跪下來磕頭。這算是給本家和鄰居們報喪了,請大家來幫忙傳送人,這是十里八村一貫流傳的規矩。
老恆這才意識到:爹肯定是死了!因為他見過,別人家死了人才這樣哭街。
倆人還特意到村東的譚秀才家磕頭,譚秀才是村裡紅白喜事的賬房先生。他素來又愛鑽研奇門遁甲、堪輿之術,紅白喜事做得多了總有他露一手“掐算”本事的時候,時間久了,還兼做了陰陽先生。除了管辦事的賬目,他還要寫殃榜、制靈牌、糊招魂幡,推算入殮、發喪的時辰以及忌諱的屬相等。
又到村西藺家大輩子藺丙戌家、紅白事大管事藺老戴家分別磕頭,請他們二位去幫助管理喪事兒。
等永明帶老恆回家,已經有不少人來家裡幫忙了。大家七手八腳在廂房取下一扇門板,用板凳支在正房堂屋,把永清停喪在上面。
前天,永靜騎著頭驢從十幾裡外的婆家郭莊,來祭天台看老孃和一直病著的哥哥,晚上住了一宿,沒想到剛吃過早飯,因肺癆臥床不起的哥哥,一口痰沒吐上來就嚥氣了。
按規矩,永靜要先回婆家,準備哥哥發喪那天再過來走親祭拜的。所以她在孃家幫著忙了一陣子,等停喪好哥哥,孃兒倆又抱在一起哭了一場,就騎驢回婆家了。
第二天,院子裡已經放了一口紫紅色的大棺材。鄰家的嬸子把老恆拽過來,給他套上一件新縫好的白色大孝褂子,頭上也繫上一條白布。
發喪這天,永靜一大早又騎驢過來了,先是在哥哥的棺材前哭了一陣,就進屋去跟老孃作伴。
院子裡,不斷傳來來弔喪人大呼小叫的哭聲,本來陰沉的天氣,彷彿被哭聲觸動,又飄起了零星的雪花。
老恆一直被孝子們按在棺材的大頭下邊,有祭奠的人過來燒紙,就給人家磕頭。
才要吃早飯時,門口忽然進來一大幫生人,有二三十號,蓬頭垢面,衣衫襤褸,大都拄著一根棗棍,為首的是個四十多歲,長得很兇的黑臉漢子。
人們都說:“丐兒上的來看場子了”。
丐兒上的就是有組織聚在一起要飯的,都是些好吃懶做,打架鬥狠的人。哪家有紅白喜事,就以護場子為名,來白吃白喝,事後,還要訛一筆錢,再到外面吃喝嫖賭去揮霍。
大管事藺老戴倒是見怪不怪,趕忙上前陪著笑給黑臉漢子遞板凳,又招呼著搬來三張方桌,端上飯菜,請這幫人入席吃喝。 自已也坐下陪著黑臉漢子喝酒,倆人還不時咬著耳朵悄悄說話。
別的人很少靠近他們,譚秀才更是不正眼看他們,還顯出氣憤的神態,自言自語的罵道:“王八蛋、蹭吃蹭喝的東西,遲早收拾你們!”
零星的雪花越飄越稠,沒人走動的地面上,已經覆蓋了薄薄一層的白雪。
臨近中午,過來幫忙的人和親朋好友吃罷午飯,就要起喪了。
大管家藺老戴拿過一把提樑木鬥,裡面裝滿剪好的紙錢,遞到黑臉漢子面前的方桌上,同時放下三串銅錢,說:“請幫主上前領喪,撒買路錢吧!”
“藺管家,不能這樣瞧不起我們丐兒上的人吧,主家也算村裡的大戶,才三串銅錢就想使喚我們兄弟?”黑臉漢子忽的站起來,瞪圓雙眼。
藺老戴忙點頭哈腰的說:“都是我不懂規矩,幫主有話明說。”
“小門小戶,給碗飯吃咱也不說什麼,像這樣的殷實人家,按江湖規矩怎麼也得施捨個十塊八塊的吧?”黑臉漢子眼睛望著天,手裡拿一根從旁邊掃把上折下的竹籤剔著牙說。
“三串銅錢是賬房往日的慣例,我再去跟主家說說,儘量多給弟兄們要些。”藺老戴一邊賠笑,一邊朝正屋走去。
才走出幾步,就被譚秀才擋住,“要多少?”
“也不多,要個十塊八塊的。”藺老戴說。
“不多?那可是長工一年的工錢!這個木鬥我來提,不要錢!”譚秀才怒目圓睜。
一旁的黑臉漢子使了個眼色,一群丐兒上的就站起來,衝著譚秀才,手裡的棗棍“咚咚咚”戳著院子地板的方磚,做出鬥毆的架勢。
“咱們替人管事兒,不要鬥氣生事,兩邊打個圓場兒吧,這大家都好。”藺老戴繞開譚秀才,進屋了。
老恆奶奶聽藺老戴說丐兒上的要十塊大洋,就哭著說:“這可真是趁火打劫呀,成心欺負我們沒人啦?”
“娘,這個節骨眼上,咱犯不上啊!老戴,你去說,就八塊,再多了沒有。不要看我們家沒人,只是沒到跟他們計較的份上呢!”永靜一句不軟不硬的話,替娘做主了。
藺老戴拿了洋錢,一出正屋門,見黑臉漢子早就盯著他呢,就給對方擠了擠眼,走過去裝模作樣的說:“老太太賞了八塊,幫主收了吧。咱們好起喪傳送人啊。”
“看你大管家的面子,起喪吧。”黑臉漢子還裝出一幅委屈的模樣。
“呸,都他媽給我等著瞧!” 譚秀才見到,一口吐沫噴到地上,端起桌上沒喝完的半碗酒,一口氣幹了,拎起他裝有文房四寶的大布袋,欲憤然離去。
老恆和小堂叔卻突然跑到他跟前,睜著兩雙大眼睛望著他,似乎有所期許的樣子。
無錯書吧譚秀才伸手摸了摸他倆的頭, “看到這些王八蛋欺負咱們了?不要怕,等咱以後收拾他們!”說完頭也沒回的走出大門。
望著他的背影匆匆遠去,老恆後知後覺的點點頭。
起喪後,遠房表哥攙著一身重孝的老恆,讓他扛起那隻最大的招魂幡。旁邊是一群同樣身穿寬大肥碩孝服、頭戴孝帽的人,大家也都舉著紙幡或哭喪棒。
一片哭嚎聲中,老恆的眼裡也噙滿淚花。小堂叔走過來拉住他,說:“不能哭,從今天起你就是家裡頂門戶的男子漢!”
老恆點點頭,直起身子,咬住嘴唇,眼裡的淚花始終沒有掉下來。
雪,越下越大 。白色的孝服、白色的紙幡、白色的大雪,整個送葬的場面就像一個滾動著的淒涼而悲切的混沌世界。
從墓地回來,老恆家又答謝各位來幫忙的人吃席。藺老戴再次給丐兒上人敬酒,還稱兄道弟的送走他們。
老恆坐在門口,呆呆的望著飛雪的天空,似乎在獨自出神。出生的時候,娘就因大出血死了,他從不記得自已有娘。這次給爹辦喪事,卻成了他最早的記憶,也留下了他人生中最初的思考和甄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