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總每次跟楊平說話,都要微微鞠躬,前傾身體,好像探著身體在傾聽的樣子,這樣看起來顯得極其卑微,極其唯唯諾諾。
其實賀總沒有別的心思,他就是想在楊教授面前表現得真誠一點,但是又不知道怎麼表達這種意思,所以自然而然就變成這樣。
手術很順利,賀總和帶來的工程師也只是在手術室站了兩三個小時,什麼都沒幹,鐳射筆根本派不上用場,他們可能從來沒有跟過這麼輕鬆的手術。
手術做完之後,患者送往icu要監護一兩個星期,如果沒有出現術後併發症,便可以轉出icu。
人工心臟植入在技術上難度不大,但是因為涉及到心臟,所以手術門檻很高,稍微出一點問題就會危及生命。
手術門檻高低不僅僅是手術本身的難度,更重要的是手術的部位,比如腦幹部位一個血管瘤也是絕對的高危高難度手術。而手背的血管瘤,哪怕住院醫生也可以切。兩者都是血管瘤,長在不同的部位,造成的危險差距巨大,而且手術失誤的危害也不一樣,前者失誤將致命,後者失誤最多切除不乾淨,或者多出一點血,或者切斷皮神經。
再比如斷指再植,手術難度看起來很大,但是因為涉及的是手指,所以很多小型私立醫院和鄉鎮醫院都能做,斷指再植的手術門檻其實很低,私立手外科醫院很多醫生都是畢業沒幾年跟著師父學上幾個月就能主刀,做上幾年可以自立門戶。
但是腦外科、頸椎及心臟手術,門檻都很高,門檻高首先對醫院門檻高,沒有哪個小型私立醫院和鄉鎮能醫院能做腦幹、頸椎和心臟手術,而且對醫生的門檻也很高,幾乎所有手術必須副主任醫生以上,有些必須主任醫生,並且對做一助的時間,做一助參與的手術例數都有規定,還需要進行各種專業方面的培訓。
因為斷指再植即使失敗失去的僅僅是一個手指,但是腦幹、頸椎和心臟手術,即使很小的失誤也會失去生命。
患者送往icu之後,楊平、夏書一起去icu觀察患者術後的的情況,術後患者送回病房後,主刀醫生完成一天的手術之後,一定要去病房看看手術患者,這是一個習慣,也是一條制度。
賀總也一直跟著,但是賀總進不了icu,他就在門口等,等楊平出來的時候,他又跟在楊平後面。
“楊教授,夏博士,晚上叫上科室的兄弟們,下班後一起吃個便飯,怎麼樣?就在附近!今天辛苦大家了。”賀總硬著頭皮說,他還真是理工男,公司一群的理工男,沒幾個是搞銷售的,所以處理這種事情總是很生硬。
其實他們的產品不能推廣開來,跟他們的理工男氣質有關,他們認為只要把技術做好,產品自然就可以賣出去,可是現實哪這麼簡單,做了這麼多年,年年虧錢,以前還能拉到一些投資,現在連投資都拉不到,要不是銳行突然注資,他們可能真的撐不下去。
賀總是真的想感激楊平,但是又不知道怎麼感激,所以就跟在後面張羅著請吃飯。
“別客氣,手術已經做完,你們都回去休息吧,也辛苦了。”楊平沒想到賀總一直跟著。
“那好,以後有需要我們的產品隨叫隨到,對我們產品有什麼建議隨時提出,我們第一時間改進。”賀總也不好總是跟著楊平,只好撤退。
楊平看了看時間,還沒到吃中飯的時間,先去實驗室逛一圈,楊平以前手術比較多是腦力與體力雙重勞動,現在主要精力在科研,這種勞動偏向於體力,楊平不主張加班熬夜,所以實驗室的工作強度其實不是很大。
楊平剛站在電梯門口,一旁的電梯門開啟,醫務處的趙主任急匆匆出來,見到楊平立即說:“楊教授,去您的辦公室借一步說話。”
楊平見他神秘兮兮的,知道他有不便公開的話說,於是帶他去辦公室,趙主任沒打算坐下來,他站著就開始說話:“市人民醫院那邊送過來一個患者,是右側大腦栓塞的患者,他們取動脈血栓的時候微導絲斷在裡面,想取出來,但是運氣不好,取的時候又把導絲弄斷。患者家屬意見很大,那邊醫務科跟家屬商量,經同意後送到我們這裡,季主任正在給他做手術,嘗試幾次沒取出來,他想麻煩你過去幫忙看看。”
“那我馬上過去。”楊平沒有半點猶豫,立即跟著趙主任往介入手術室趕,這種事情可不是開玩笑的。
來到介入手術室,兩人快速更換衣服穿上鉛衣往裡面衝,隔著鉛玻璃,季主任看到了楊平,立即點頭打招呼,楊平進來介入手術室。
不僅季主任在這裡,管主任也在,季主任在介入方面是多面手,顱內血管介入、心血管介入、腫瘤介入等等,他都能做得很好,做擦屁股的事情那更是行家裡手。
而管主任不一樣,管主任精通心血管介入,其它的介入手術基本不碰。
“楊教授,辛苦了。”季主任挺難為情的,他知道楊平平時挺忙的,又是手術又是科研。
但是沒辦法,這個患者在市人民醫院那邊已經摺騰了很久,轉到這邊來,他嘗試幾次不成功,心裡明白事情沒這麼簡單,肯定導絲與彈簧圈形成糾纏,再折騰下去真怕患者有什麼閃失,想想還是請楊平過來幫忙。
楊平說:“千萬別客氣,我看看怎麼回事。”
“右側大腦栓塞,在市人民醫院那邊予靜脈溶栓治療,但是溶栓效果不理想,複查頭部ct顯示原來的血管還是狹窄閉塞,他們那邊決定給患者做介入裝支架,可是偏偏運氣不好,在手術過程中出現微導絲斷裂,那邊的主刀醫生也是個蠢蛋,碰到這種事情瞞著不說,他想自己偷偷解決,在手術室裡折騰三四個小時,不但沒有取出斷裂的導絲,取的時候再次弄斷兩根導絲在裡面,那個蠢蛋瘋了,還想繼續折騰,巡迴護士和麻醉醫生實在看不下去,偷偷彙報給科主任,科主任急匆匆地趕來,一看,糟糕!於是出來立即跟家屬溝通,說手術出了意外,微導絲斷在裡面,現在必須取出來,患者家屬一聽,這還了得,手術沒做好,現在出了意外,難怪在手術室這麼久沒出來,也沒見有醫生出來解釋一句,所以家屬意見非常大……。”
“那邊家屬明確表示不再相信他們,必須請外院專家緊急處理,這才轉來我們醫院。”
“取斷裂的微導絲我們也取過很多別的醫院送來的患者,或者去別的醫院救臺,但是今天這個我們剛剛嘗試幾次都沒成功,再試下去怕捅破血管引起顱內出血,所以沒辦法,只能請你幫忙。”
介入科的季主任和管主任與楊平的私人交情都不錯,他們為人也挺厚實,所以發現自己嘗試幾次不行沒有再堅持,立即請楊平,於是打電話給醫務處趙主任,畢竟這是外院患者,以後可能還會有糾紛,一切行為必須按照流程來走,必須透過醫務處。
“別囉嗦,直接說事!現在有三根導絲斷在裡面,我們剛剛判斷可能斷裂導絲與彈簧圈有糾纏,不敢再弄,怕弄出事情。”管主任見季主任說這麼說,有點不耐煩地插嘴,他與季主任是好兄弟,所以也沒什麼太多顧忌。
季主任不服氣:“我這不是將病史前因後果說給楊教授聽,病史還是要說。”
的確,現在說那麼多沒用,不管誰對誰錯,什麼前因後果,現在都不重要,現在他們要做的就是搞清楚這是什麼問題,怎麼解決這個問題。
楊平站在影像螢幕前,仔細看螢幕上保留的頭部血管造影圖片,斷裂的導絲有三段,一段10厘米,一段5厘米,還有一段大約3厘米,最長那段折返於腦血管腔內,另外兩段與這段長的導絲糾纏在一起。
估計當時那邊醫生想使用導絲糾纏的方法取出斷裂的導絲,這是一個常用的處理這種意外的方法,但是沒想到接連出現意外。
導絲所在的大腦中動脈段可見血栓形成,這還真不好處理。
目前這種局面的形成其實真的跟主刀醫生有關,自己出現意外,折騰很久沒有成功之後,他總想偷偷取出來,以為這樣做這事就能掩蓋,明顯這樣是不對的。
手術一旦出現意外,應該第一時間跟家屬溝通告知事情。
不管在道德上,還是法律上,還是醫療程式上,都應該這麼做,至於家屬能不能理解,會不會鬧事,那是後話,作為家屬,人家有這個知情權。
你這樣偷偷想把事情解決,就算把導絲取出來了,萬一會留下其它潛在安全隱患怎麼辦。
比如斷裂的導絲取出來,取出的過程中導致血管壁損傷,醫生沒有告知患者或家屬,患者出院後極可能因為腦出血死亡。
要是告知家屬,提前採取預防措施就不會有這種悲劇。
而且自己嘗試不成功的情況下,千萬不能勉強繼續,一定要向科室主任、醫務科、科室能力比自己強的同事求助,藉助大家的力量來解決,意外已經發生無可挽回,但是可以儘量將意外帶來的傷害降到最低。
這傢伙瞞著不報,自己硬著頭皮去解決,不是蠢就是壞。
現在導絲的情況明顯跟他多次操作有關,越弄越難取,還損傷血管壁。
“生命體徵怎麼樣?”楊平問道。
麻醉醫生立即報出生命體徵的資料,目前來看還算穩定,可以繼續手術。
其實介入手術遇上導絲斷裂的情況也有,一般能取出來,這個導絲估計和彈簧圈糾纏一起,形成某種卡鎖機制,所以難以取出。
季主任說:“我用自制的抓捕器嘗試過也不行,要麼抓不住,抓住了往回拉居然拉不動,太用力怕弄破血管,很可能導絲與支架壁形成糾纏。”
在顱內血管介入治療中,不管是彈簧圈逃逸、微導管被迫留置、微導絲嵌頓或微導絲斷裂,都是棘手的嚴重問題,處理這類問題有很多方法,季主任和管主任在這方面經驗豐富,有時候還會去其它醫院飛刀救臺。
依據報道來說,導絲斷裂的機率很低,但實際比報道應該偏高,因為很多出現這種情況並不會寫成論文去發表。
如果讓季主任再嘗試幾次,取出來的可能性還是很大,但是為了病人,季主任還是選擇請楊平幫忙,萬一再嘗試幾次還是不行,嘗試太多隻會越來越糟糕,到時再請楊平來幫忙,無疑給楊平增加了很多困難。
一個醫生一定要要有自知之明,絕對不能硬著頭皮做事,更加不能為了面子亂來。
楊平看了看影像圖片,在心裡做了一番分析後,只能採用套圈的辦法,如果使用導管球囊壓迫的方法,現在導管很難送到這個位置,如果採用導絲纏繞辦法,現在不太好纏繞,萬一纏繞的導絲也斷裂,留在你裡面的斷裂導絲只會越來越複雜,自制套取器相對簡單,風險也沒這麼大。
自制套取器是套馬杆一樣的裝置,前端是一個套圈,這個套圈可以收縮鎖緊,利用這個套圈去抓取斷裂導絲的近端,一旦套緊,慢慢往回撤就可以取出導絲。
楊平刷手上臺,季主任幫忙做助手,楊平看了看臺上的器械:“就用那個你自己做的套圈吧,我先試一次。”
楊平植入帶有套圈的導絲,一直伸到斷裂導絲的尾部,套圈伸出一次套住斷導絲的尾部,他收緊套圈,輕輕往後一拉,的確,斷裂導絲已經與彈簧圈形成糾纏,要取出導絲,要麼解除它與彈簧圈的糾纏,這幾乎不可能,要麼將彈簧圈一起取出來,有這種可能性,但是難度極大,極容易損傷血管,這種彈簧圈是設計成永久植入的,根本沒想過要收回,所以難度極大。
要是難度不大,也不會請楊平來救臺,楊平自己心裡是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