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倒也是實話。
兩人並排坐著,一時卻找不出其他的事來說了。
一種說不出來的氣氛在她們之間蔓延著,像是尷尬,也像是倉促。
常生抵了抵唇角,正想說些什麼來,卻不想,還不等開口,身旁的人忽然問她:
“常姑娘,你餓了嗎?”
“嗯?”常生有些沒反應過來。
而俞聲陌偏頭看她:
“我餓了。”
常生一時驚訝,但又覺得挑不出什麼來:這確實是有些晚了,自然會餓。
“那…我同俞小姐去吃些東西?”常生試著開口。
俞聲陌輕搖頭:“今日下人大概都忙,不會守在廚房裡,晚飯時間也過了,剩下的應該都是些冷了的,不好吃。”
“這……”
還不等常生皺眉,一隻白皙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上,她抬眼,只見俞聲陌認真地看著自己:
“我想吃東街的陽春麵,常姑娘,你同我悄悄從後門溜出去,去尋陽春麵吃吧。”
被這樣一雙黑溜溜地眼睛認真地看著,常生實在說不什麼拒絕的話。她有一種錯覺,認為這時候,眼前這個年齡其實不大的高門小姐,像個要糖的孩子……
所以便顧不得為何要溜出去而不是正大光明地出去等問題了。
見常生還在發愣,俞聲陌輕輕一笑,直起身子又站了起來,手上拉著常生沒放,就要往外跑。
常生跟著她,到門口時又忽然想起什麼,停在了原地。俞聲陌回頭往她臉上瞧,而常生卻是直接鬆了她的手背過身去。
俞聲陌一時留在原地,以為常生是不願意,臉上本就不大明顯的情緒看出些失望。
可在下一刻,又見常生拿了裡間的梳子來,看她神色有些不安,倒是有愣了一瞬,隨後面上一笑:
“俞小姐……”
俞聲陌這時倒明白過來了,想起自己披這一頭的發,不禁有些臉紅。
看著常生走近了要為她束髮,她忙按住了,想了想,自己也往裡間走去,很快穿了件帶兜帽的斗篷出來,手肘上也掛了一件。
俞聲陌解釋道:
“一會去的晚了,怕東街的那家店便關了門了。”
邊說著,便將手上那件遞給了常生。
聽了這理由,常生啞然失笑,但見俞聲陌一臉認真,便沒有多說,只是邊接過衣服,邊問:
“一會吃麵時,總要摘了帽子的,被人看見了亦是不好的。”
俞聲陌默了一會,便搖著頭將帽子甩下來,手上抓去常生拿著的髮帶,隨手往腦後抓去,攏了攏,便直接將一頭墨髮鬆鬆垮垮地綁了起來,嘴裡還嘟囔著:
“天色暗著,旁人不會注意的。”
常生也披上了那件衣服,帶上兜帽,看俞聲陌理完了,便又伸出手來替她重新穿了披風,將帽子蓋在她頭上,看著手下那顆下意識一矮的腦袋,常生今日第一次覺得自己的決定做的還不錯。
“走吧。”常生主動牽上了俞聲陌,拉著她推開門出來,不知是不是因為知道自己是要“溜”出去的,還先探頭往外看了看,見沒人才將人帶了出來。
兩人沒再怎麼說話了,卻沒了什麼尷尬的感覺,交握的手掩在斗篷下,朝這幽靜的長廊走去,奔向蔓延的暮色與下墜的星野。
山崖之上,玄空看著佈滿天幕的星星,一顆一顆,連成了線,織出了網……一顆暗淡的星掛在所有意外的意外,好像只要等它落下在瓶中的那一刻,便可以收起所有的設出的面。
冷風灌入他的月華僧袍,俊美的臉斂起神色,像是少年時的他,露出了鋒芒,顯出種不可直視的神聖來。
“一切都快好了。”一道蒼老的聲音響在玄空的耳畔。
玄空看起來沒什麼波動的樣子,只是輕輕問:
“值得嗎,用這麼多人,只為了陪他們玩一場遊戲……”
蒼老的聲音靜默一會,似是斥責,似是安慰道:
“沒有他們,便沒有這些人……這些人是為他們而存在的。”
“因為賦予了生命,所有便可以隨意奪回和控制嗎?”
玄空的聲音淡淡,沒有氣憤,沒有質問。
因為這個答案,就算是困於龍泉寺的他,也在千千萬萬個例子上,看到了演繹……
子於母,施於恩,天下萬不若此。
“這不是你會問的。”
“因為我也有罪。”玄空眼中平靜地說。他給了謝佑寧訊息時就知道,自己偏了心。
但這偏心不是罪,而是屬於聖僧的憐憫:
佛子是心懷眾生的,這個眾生,包括花,包括草,包括風,包括雨……
可他是個人,還在這副皮囊裡的人——憐眾生,便是背了人的罪;憐眾人,便是背了萬物生靈的罪……
齊宣王尚可因“即不忍其觳觫,若無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而玄空吃下的素食卻替無可替。推之天下,無一不是如此。
人總是要活下去的,無可避免,是故便只能作“遠庖廚”的君子。
這是玄空命中刻下的無解的題,從生到死。
“很快便結束了……”玄空耳旁的聲音嘆息道,
“只要再等些時日,這命運便可斷在這裡了。”
當年老方丈避於地下佛堂時,這場屬於神的夢還只是剛剛開始,而現在輪到玄空命數將近時,這場神的夢境,已經接近高潮……
這個世界是被神創造出來的,卻不止屬於神。
只要神的一場夢安安穩穩地做完了,無論接下來剩下的戰火連天還是昌平盛世……便都只屬於,這世間的世人了。
此後,千秋萬代,都與神再無干系……
很是公平的交易啊……玄空低頭看向山崖之下,夜色掩映,深不見底。
到時候,自己腳下的這塊山崖便會成了真正的山崖,就會有了底。裡面也許會有些沒見過人的動物,也許會有一個迷路的樵夫尋見一處魏晉時期的建造的村落、裡面活著些不知秦漢的人兒……
那夜被無意中落下的簪子,也終究會有了觸地的那一刻,摔在石上,餘了聲玉碎的輕響。
到時候,這座在夢裡寫著“香火鼎盛、萬人敬重”的寺,也可以隨時歲落敗老去了……
“那個孩子呢?”老方丈這麼問道。
“他大概不必回來了,這場夢已經接近尾聲,龍泉寺已經不需要第三個聖僧了。”
玄空一步向前走去,腳下的石子落下山崖,久無迴響。
他當日為那孩子取名為不醒,就是希望,他能在人間繁華的日子中、活在這場夢裡,永遠也別知道這些所謂的“真實”。
神的夢會結束,而被這個世界創造出來、留在這場夢裡的他們,會好好活著,像是個任何平常不過的人活著。
“玄空,回來吧,好好睡一覺,很快便結束了……”
老方丈喚他。
他們與任何人都沒什麼分別,最多最多,不過便是知道得東西多上了幾分……無力改變,無力旁觀。
所以,其實看不看都無甚的區別。他們在這個夢裡,只是一個象徵,存在便是意義。
“再多等些日子吧……”玄空一如既往地拒絕了。
“你還在等什麼?”老方丈問。
“有個小丫頭就要成親了,定在了明年秋日……我等她來將埋的酒都挖出來了,便回去了。”
榕城程家。
程道清伏案寫了兩封信。一封給自己的師父。婚姻大事,他的師父對他有收養之恩,總是要告知一下的。
而另一封,是寄往常家:
“常伯父安好,近日來少有叨擾,貿然來信,還望見諒。
往日,道清多受伯父教導,不曾有所回報,實屬失禮。今伯父壽辰將至,小侄道清冒昧,附上薄禮一份,聊表謝意,還望伯父不棄……”
沒有什麼太過貴重的東西,程道清知道常家伯父的性子,所以只是多拿了些平日用的到的東西,,像是米糧之類的……看了又看,還是再多添幾匹布。
後來,加上送給往日村子裡鄰里的東西……零零碎碎的,還是壓了一車,由著人明早送去……
漸遠的馬車,青石板路上留不下痕跡的車轍……這似乎都在告訴程道清:
從今以後,已是陌路。
北三關。
俞即明掀開帳篷走了出來,見不知什麼時候出來陸辭顏呆呆坐在地上,身邊的火堆早就息了,剩了一片冰涼。
“怎麼了。”俞即明從身後擁住陸辭顏,將沾著冷意的人抱在懷裡,用身上的體溫暖著人。
這幾日陸辭顏的話少了,俞即明知道他心裡難受。
“即明,我想家了。”陸辭顏輕靠在俞即明身上,眼睛看著天際的星星,沒有拒絕他的靠近。
這裡已經離曾經的邊城很近了,在走兩天路,便可以看到那座屹立在風沙涼夜裡百年不倒的城。
“回去了,我們快回去了……我陪著你,我們一塊將家找回來。”
俞即明心中一酸,將人摟得更緊了些,低聲這樣說著。
“你不知道,”陸辭顏苦笑地搖了搖頭,“我遠遠地望了一眼……出城的時候,遠遠地望了一眼,都是血、都是火,這麼高這麼厚的牆,剩了一半,剩下的一半砸了下來,埋了很多人…活的、和死的……”
這像是場逃不開的夢魘。
“我有時候,真的不知道,自己是騎上馬,拖著身子爬回了京城……還是真的埋在了那裡。”
在京城的那些日子裡,陸辭顏有些會恍惚:
這歌舞昇平、繁華熱鬧的京城和那被血洗過的、留在如血殘陽裡的邊城,那一個才是夢。
陸辭顏的聲音很輕,像是一不注意,便會被風颳碎。俞即明很明顯地感覺得到,自己懷裡的人,在不自覺地顫抖著。
“辭顏,我說錯了。”俞即明只能用力地、再用力地將人抱緊,似要要將人嵌在自己的骨子裡那般緊。
“我們回不到過去了,我陪著你,我們再去建一個邊城,一個新的邊城,再不會有血和火的城……”
“所以,先前的那一座,便忘在了這裡了……以後都不會有人記得了嗎?”
陸辭顏眼角滲出些淚,抓著俞即明的衣領,偏頭看他。
“不會的,我會記住,刻在骨頭裡,跟著一年一年的長,融進我每一次呼吸裡。”
俞即明低頭,下巴貼在陸辭顏的臉側,被陸辭顏的淚珠燙的心頭一顫,聲音有些啞:
“你不能記住,你只能記得你父兄守著的那一座、堅不可摧的城。記住之後的,那一座看大漠孤煙的城……剩下的,都是我的。”
“太疼了……”陸辭顏閉上眼睛,“記住這些,真的太疼了……”
“疼才好,疼進我的骨子裡,我才知道,我的辭顏,是這般的好。”俞即明看向夜色中的荒野,天地豁大,有的只是懷中這一人。
……
輕風掃過,在輕微的顛簸中,陸辭顏睜開了眼,入目的便是曠野上沾著露水的、微黃的草,和天際線處半探出的黎明破曉。
深藍的夜還未褪去,前方即起光等待著,似在下一刻便要噴薄而出……
陸辭顏回過神來,感覺的身後的溫暖,這才發現自己在馬上,身上從前面裹了件很厚的斗篷,而俞即明從後面將他抱在懷裡,像他睡著前一樣。
“即明?”陸辭顏剛醒,聲音還有些沙啞。
俞即明低頭看他,趁著天邊的微亮,一雙眼裡滿是笑意,倒映著陸辭顏自己。
俞即明從懷裡摸出一個水囊,自己先喝了一口,再遞到陸辭顏的嘴邊。
陸辭顏伸手扶著喝了一口,裡頭的水還是溫熱的。
不等陸辭顏問,俞即明便主動開口說道:
“我同二殿下說了,我們兩人先往邊城去,看看情況。”
北三關的夜很冷,俞即明的鼻尖很紅,說話時撥出的白氣繞在兩人之間。
馬兒走的不快,一步一步地,很是安穩。
“你趕了一夜的路?”陸辭顏剛伸手便感覺到了斗篷下與斗篷外的溫度的差距,心中一時莫名的情緒湧了上來。
“只是兩個時辰罷了……天還沒亮,你再睡會吧……是不是方才將你顛醒了?”不過是一夜沒睡,俞即明沒什麼感覺,卻是擔心陸辭顏受不住——這幾日,陸辭顏實在睡的不多。
“不必了,”陸辭顏露出了多日來不曾見過的笑,“我睡的很安穩,比任何時候都安穩。”
他又說道:“叫馬兒跑快些吧,這麼冷,馬兒受不住的。”
回應他的是俞即明的一聲吆喝。
天地曠野,馬兒肆意奔騰,他們的身後,殘夜燃盡落下……
卷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