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呢?”
“回小姐,十六還在宋治遠那守著。”
“嗯,一會叫他過去,我有些事想託他辦。”俞聲陌不多時在心中便有了想法,愣神回來地吩咐著,帶著些顯而易見的遲鈍抬步往俞府門口走去。
灰青色的身影的在空蕩蕩的府中走著,寬大的衣袍在行走中帶起,迎著帶著寒意的風,顯得本就清瘦的人看著越發單薄了。
望兒始終是低著頭看著俞聲陌身後的三寸之地,像是隻木訥的影子。
“對了,”俞聲陌又想起什麼,偏過臉來,白皙的臉像個易碎的瓷娃娃,“你這些天晚上去哪了?”
望兒心頭一顫:“望兒在西南的小屋裡……”
彷彿是隨口一問,俞聲陌淡淡嗯了一聲,也像是根本便沒有細聽,將身後的人細微的緊張與不自在拋在後面,漫不經心地,毫不在意地。
陰沉沉地天蓋下來,照得處處都是沉甸甸地。廊外高樹枝葉窸窣地滾著,高牆裡盡團了份冷意。
盛夏時爬上粉牆的綠枝在悄無聲息間衰敗的沒落,脫落的牆皮學出兩分斑駁,入目所及,都褪去了層鮮活。
“吱——”
俞府的大門從外開啟,一行人魚貫而入,立於大門兩側。
不是豔陽天,便無所謂什麼光線明暗,可俞聲陌依然被撲面而來的冷風喚回了神,木然地掀了掀眼簾,沉默站在那,等著來人。
一道不算高大甚至瘦小的身影步步踏進來,還不等那人走到俞聲陌跟前,俞聲陌便是矮身一禮,一舉一動看著尊敬極了。
“見過姑姑。”俞聲陌雙手舉過頭頂,清冷的音色在掀動的衣袍裡藏下牴觸。
“俞大姑娘。”連姑姑站在那,端著手,髮鬢梳的很是整齊,沒落下一縷發來,穿著一身沒什麼花色的衣裳,一雙腳緊緊地遮在衣裙下,面上沒什麼笑意,讓人覺得不好親近。
“相爺夫人知道了您的意思了,便派了老身來了。剩下的日子緊,那些該學的,便都由老身教您了。”
“聲陌知曉了。”俞聲陌俯著身,聲音微輕,尾音散在暮色蒼茫裡。
淡灰色的影子在搖曳的樹影裡混開,一同融進夜色……
那是一段很平常的日子,不同的,大概是俞聲陌這一生跪過最多次的日子。
“啪——”
一戒尺打在俞聲陌手上,白皙的手背上瞬間泛起紅痕……可無人在意。
“大小姐,手要正。”
俞聲陌不置一詞,低頭再叩,即使她身上那些看不見與看得見的地方都佈下了紅痕……
……
一月的時間有多長,一月的時間又有多短?
江南似是知了夏要遠去,便盡興地展了它的喜怒哀樂、嬉笑嗤罵……陰雨連綿夾著豔陽高照,上午的晴換不來午眠後的清風拂面;上一刻看在眼裡的風雨欲來,轉眼間便成了天際的皎皎明月……
可無論是天朗氣清,還是疾風驟雨,照在俞府這一處,都好似是裹了層灰寂。
像是放了多年的畫,原本日日看著,說不出什麼時歲來,可若是有那麼一日,同張顏色靚麗的做了比,便顯出那紙黃色淡起來。
人都說,屋子不住人,便會老的快。從前聽不懂這話的意味,如今看著常年就住了一個俞聲陌的俞家府邸,漸漸掛上了鮮亮濃稠的紅燈籠、紅綢緞……偌大的府邸不僅沒看出該有的熱鬧與喜氣,反倒是平白添了幾分蒼白的灰敗。
老院落,高樹惰,花徑殘葉沾泥過。
朱門閉,白人立,商風歸雁消晚曦。
一車一車的嫁妝套進馬車裡往城外運來,深紅的箱子像是血跡乾涸的顏色。俞府的下人都忙碌了起來,俞聲陌跪在門內,一點一點學著那些所謂的規矩,門外的影子來來往往,攏在她的身上,看不出明暗。
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親、親迎……
六禮中前三其實早便完成了,只不過定的是俞聲陌與程澤周兩人。而今改定人選,又急匆匆地將日子放在九月中,便是更沒了時間,索性便作了罷,拿先前的做了數。
而納徵這一項卻是程家不敢敷衍的,連著的聘禮抬著進門來,一直從程家門口到俞府,一路都沒斷,看著全城的人既是豔羨又是感嘆。
而他們沒看見的是,這一場鬧劇裡的主角,卻從頭至尾都未露過面。
程澤周站在俞府的院子裡,看著程家的下人輕手輕腳地將東西抬進來。按理說這個時候俞家是應有個長輩出來主持這些事的,可程澤周看見的便只有一個望兒。
秋風瑟瑟,落葉拂過。
程澤周出神地望向層層院門裡,好像這般便能透過一堵一堵的牆、看見那個熟悉而陌生的身影。
他的身旁,在所有人印象裡都無甚存在感的人抬起頭,望兒不像在俞聲陌面前那般木訥,一雙眼裡只裝進了一個人。
這份忙碌與嘈雜也擾動了俞府中的每一個偏僻之地,宋治遠從書頁裡抬起頭來,自半開的窗中望向蒼茫無色的天際,黛色的屋簷為這副無框的景做了邊。
他輕輕笑了一聲,倚在他肩上的柳寧兒輕皺眉頭,口中發出一道瞋語,似乎在夢中並不安穩。
宋治遠另一手將人輕輕攬住,小心將她額前落下的發攏在一旁。屋中晦暗,將兩人攏在陰影裡。
見懷中的人安穩後,宋治遠又抬起頭,藉著窗邊的光讀著手上的文字,心底那種熟悉又抗拒的情緒在此翻湧……宋治遠面上卻是平靜地,按下那些腦海中泛起的紛雜,在喧鬧留出一片安謐。
同樣是昏暗安靜的房間裡,城南小院的一間屋子裡點了一盞暖色的燭燈。
徐珺還是一身暗紅的的衣服,趴在秦璇的床前,眼下一片烏青,幾日未眠的人如今側著臉合了眼,儼然睡去。而他的另一隻手搭在床邊,骨節分明、修長蒼白,緊緊地隔著一床被子同一只帶著涼意的手交疊在一起。
桌上跳動的燭心暈出一圈橙色的光,恰恰與徐珺落在地上的衣袍相交割,將人遺忘在暗色裡……
同樣是燭火,在這狹小的佛堂裡,兩行佛燈順勢擺開,卻沒有帶來絲毫暖意。
俞聲陌一身素衣跪在佛前,雙手合一,青絲披散在腦後,沒有帶任何飾品。
一尊白玉佛像擺在最上頭,半個身子布上了裂痕——這還是徐珺摔的那一座。
腳步聲從後響起,見到此情此景,停頓一瞬,站在佛堂外。
“俞小姐。”常生出聲示意。
俞聲陌睜開眼,放下胸前的手,沒有回頭。
“嗯。”
她的聲音有些啞,在跳動的火芯下顯得有些飄渺。短短一個字,讓常生的動作一頓,將要說的話咽在了口裡。
“程家人送了聘禮上門了,你要去看看嗎?”
常生這樣問她。
常生幾日前便被俞聲陌派人接過來了,同著她昏迷不醒的爺爺與心智如孩童的阿母一起。這些天,她與俞聲陌一同學著那些女子婚嫁前要學的“禮儀規矩”,相處的時間卻是意外得多。
俞聲陌沒回答,眼睛只是看著上首的那尊佛像,輕輕搖搖頭。
“那位程公子也來了。”常生望著俞聲陌的背影,輕輕補了一句。她的音色淡,聽著像山林中的溪川薄霧。
俞聲陌不說話,不知道是不想答還是在逃避。
不多時,她便感覺到了身邊落了個人,卻不像她一般跪著。
“多謝俞小姐請來的大夫。”常生坐在一旁,說得是俞聲陌讓李大夫為她爺爺診治的事。
依然沒得到回應。
可常生只是一笑,沒有在意。
“程家送來的東西我粗略地看了一眼,一條街都排不完,還在不停地往裡送。”
她偏過頭來去看俞聲陌不施粉黛的臉:清冷,同樣,也蒼白極了。
“我也看了你的嫁妝,比之來只多不少,等你出嫁的時候,那十里紅妝的景象定然是熱鬧極了……”
說這話的時候,常生的語氣很輕,沒有嫉妒,卻帶著些莫名的情緒。有一瞬間,俞聲陌甚至以為若是秦璇看見她出嫁了,也會用這樣的心疼、不捨和擔憂的語氣說出這些來。
“可你並不開心。”常生勾起俞聲陌面頰旁的一縷發,這樣下著定論。
這動作本不像是她會做的,不知道怎麼了,常生見到俞聲陌這副樣子,便不自覺地想靠近她些,幫她挽發撫鬢——她總覺得,俞聲陌像是朵會碎的雲,是要捧著攏緊的。
俞聲陌終於是偏給臉,眼神掃過常生指尖自己的發,最後落在了常生臉上。
“你瘦了太多,臉上已經很久沒看見什麼血色了。”常生不避不閃,對上她的眼睛,甚至手上沒有放下俞聲陌的發。
俞聲陌看著她:以她們兩個人的關係,常生是不該說這些的。
“我以為,常姑娘,至少,是厭惡我的。”
像是很久沒說過話了,俞聲陌的聲音有些啞,冷冷清清的。
“選擇是我自己做的,打擾的程家人。”我沒有理由恨你。
常生剩下半句沒說出來,大概是覺得冒昧與有刻意討好的嫌疑了,可有了前半句,足以回答俞聲陌的問題。
這似乎讓俞聲陌有些驚訝,眼睛閃動一瞬。
“俞小姐驚訝了?”常生笑了一下,脫離了那日針鋒相對的條件,她冷靜下來的樣子很是淡逸。
“醫人時大概見的愛恨情仇久了,才知道,有的時候,如果去論善與惡的源頭,會是很累的事,最後什麼分不清。不若就這樣片面些,看著一面便好了:自己得到了什麼,自己失去了什麼……”
邊說著,常生終於是放下了指尖俞聲陌的墨髮,可下一刻,她的手覆在了俞聲陌的背上。
“讓自己得到的,便就予個好;失去了,便予個壞。”
常生明顯能感覺到,自己的動作讓俞聲陌的身體在一瞬間緊繃起來,然後才慢慢放鬆下來。
“好沒道理的事……”俞聲陌別過頭去,低聲一句。
常生只是笑了笑,知道俞聲陌的不自在,貼著的手落了下來,有一下沒一下地拂著俞聲陌身後的發。
兩人靠的極近,細細地閉了眼,還能感覺身旁人的體溫。
“我算是知道了那位程公子為何這般護著你了。”
常生感慨一句:
“像俞小姐這樣的人,無論是身處哪裡,總會容易讓人心軟的。”
俞聲陌的睫毛扇動一下,第一次聽見這樣的話。她下意識張了張嘴,不知道是想反駁還是否認,卻沒說出話來。
“所以你也心軟了嗎,對我?”
俞聲陌吐出這樣一句話,其中沒什麼敵意,帶著淡淡地諷刺。
常生沒有回答這句話,而是抬手捏住俞聲陌的下巴,將她的臉轉過來,讓她看著自己。
俞聲陌沒有反抗,微微仰著頭,就這樣望著常生。
這一動作讓她們兩人靠的更近了,而常生卻又在低頭湊近了,兩人的鼻尖似有若無地碰在一起,溫和的呼吸撲面打在了對方的面上。
俞聲陌的眼神還有些遲鈍甚至呆滯,眼裡只看得到常生一雙靜如湖水的眼。
“我原是怪你的,只是更怪自己的那份貪念,於是便沒了由頭將怨歸在你身上。”
俞聲陌的微張著,似乎不明白常生這話的意思是什麼。
“這條路在我先前看來很是不堪,可如今選了之後才發覺,似乎也不過如此。”
常生定定地看著俞聲陌,手上用的力不自覺地重了些。
“那俞小姐呢,你在顧慮什麼?”
這些天裡,常生常看見俞聲陌的身影,她像是一隻冬日被忘在北地的雁,羽毛逐漸老去,蒙上一層灰敗,選擇了留下,卻打定了要死在風雪裡的主意。
出乎常生意料,聽見她的質問。俞聲陌愣住了,隨即卻習慣性地想低頭。
可這動作卻被制住——常生還捏著她的下巴。
但俞聲陌絲毫不在意,眼神往下一掃,嘴角拉開了多日來的第一個笑。
不是那種客氣、淡然地笑,而是像真的聽見了什麼笑話一般,忍不住地笑。
常生感受著從俞聲陌身上傳來的震動,看著她身上那層呆滯死寂片片破碎,甚至眼角滲出淚珠……低啞的笑聲的在青燈佛前繞了許久,好不容易才堪堪止住。
俞聲陌抬手抓住常生抵著自己下巴的那隻手,卻不是為了掙開。她盯著常生的眼,一寸也不曾挪開視線,順著低頭含上常生的指尖。
那雙手不像俞聲陌自己的手,十指不沾陽春水,可也因此更加修長有力,帶著薄繭。
常生被她看得攝了神,似乎便要吸了進去,指尖被一股溫熱包裹,讓她有些不自在,忍不住動了動,碰到了口腔下的柔軟。
下一刻,那被觸及到的柔軟便動了起來,試著舔抵了她的指尖,恍然間,她似乎感覺到指甲刮過軟肉的悸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