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延獨自坐在書房中,案牘上放著暗衛寄過來的書信。燭火微光中,他的神色晦暗不明。只見他眉頭緊鎖,臉上疑雲密佈。
父親的手札下落不明……
世人只知陸越驍勇善戰,忠君愛國,是個粗莽猛將,卻不知道屢戰屢勝的背後,是他粗中有細,對每一場戰事善於總結經驗,他一直都有寫行軍札記的習慣……
之前自已本是要到汴都去找,哪知行蹤洩露,計劃被阻止,只好派了暗衛過去,誰知道竟找不到父親生前手札……
一定是有人拿走了!那手札父親幾乎是貼身帶著,其中內容涉及軍中機密……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會託付於人……
夜寒露重,他隻身呆坐到後半夜,回房的時候,柳宜嫻已經在床上睡得四仰八叉。
看她這睡相,陸延心下好笑,又不想驚動她,轉身往窗下的床榻走去……
天光微亮,微風和煦,窗外鶯歌燕舞,院子裡滿牆的風信子都開了,晨曦透過窗紙照進屋內……
柳宜嫻一覺睡醒,摸了摸旁邊的被窩,冰涼的。自已一個人躺成個大字佔據在床的正中……
侯爺呢?侯爺!
她嚇得馬上坐起身來,卻看到陸延閉著眼正靠在榻上休憩。
“侯爺?”她輕聲喚他, 沒有回應。
她輕手輕腳下床來,往那榻上的人湊近一看,那人雙眼緊閉,臉上泛著不正常的紅暈,身上還穿著昨日那件輕薄的白色寢衣……整個人似睡熟了一般……
看他這樣,柳宜嫻心中有了猜測,她伸出細長的胳膊,把手輕輕放在陸延的額頭一探,果然燙得厲害!
“侯爺,您發熱了!我扶您去床上躺下!”
她語氣焦灼,忙往窗戶外喊人。
陸延燒得迷迷糊糊,只覺得一個柔軟嬌小的身軀靠近,把自已攙扶起來,力氣倒大得很,走了兩步,他被按在寬大的床上躺著……
柳宜嫻看陸延眼皮微微睜開又闔上,臉上的紅暈越來越深,唇色也紅豔得很,忙吩咐小玉端了溫水進來,擰乾帕子細細擦拭他的額頭,雙手,又吩咐小玉幫忙,把自已收拾妥當。
“太醫來了,太醫……”
李管家匆匆把人引進屋,柳宜嫻忙起身讓出位置。
“陸小侯爺這是感染風寒,無礙,我開兩副方子就好。”年邁的孫太醫態度恭謹。
“多謝太醫,有勞了。”
待屋裡下人都退下,柳宜嫻坐在床沿靜靜看著陸越沉睡的臉龐。
她第一次這麼安靜地端詳他,他的眉毛微微蹙著,手緊緊攥著,臉紅得厲害,不知是不是夢魘了,整個人似乎陷入了不安之中……
柳宜嫻試圖再探一下他額頭的溫度,哪知,剛伸出手,那昏睡中的人放開了原本攥緊的拳頭,一把抓住她的手……
她第一次感覺到男女體型的懸殊,他的手掌那麼大,整個包住她的手掌,讓她掙脫不得……
“侯爺……侯爺?”
她試圖把手抽出來,可他抓得那樣緊,好像生怕她會消失,甚至無意識地把她的手臂往懷裡揣……
無奈,她只好作罷,拿了枕頭,靠在床頭等他醒過來。
“藥來了,藥來了……”
趙小虎端著藥進屋,柳宜嫻想站起身,卻發現此刻手被拉著,動彈不得。
看到他們這般親密,趙小虎尷尬得不知道把眼睛往哪兒放。
柳宜嫻卻落落大方,“趙侍衛,侯爺好像夢魘了,我這手被他拉著,你能給他喂藥嗎?”
“柳姨娘,這……卑職倒想這麼做,可是侯爺從小有個毛病,他如果睡著了,是喂不進去藥的……”
柳宜嫻第一次聽到這種事,這些世家子弟都是這麼嬌生慣養嗎?
“那你端藥來幹嘛?他以前這般生病,都是怎麼好的?”
“姨娘,你有所不知……陸小侯爺以前小的時候在宮裡住過。那時候宮裡的娘娘勾心鬥角,有次把我們侯爺錯認成其他皇子,趁他睡著,讓人給他灌了藥。還好小太監及時發現,太醫給他催吐才保住性命……
那時候他不過七歲……許是那次受了驚嚇,後來每次生病,只要他睡著,老夫人無論如何給他喂藥都喂不進去……他醒的時候倒是能喝下的。可是孫太醫說,這藥現在如果不喝,他最少要再遭一個月的罪……”
趙小虎頓了頓,“我也拿不定主意,就先讓人把藥煎了,看您有沒有法子……”
柳宜嫻聞言靜默半晌,心中暗想:老夫人是他的母親都沒法子,我能有什麼法子……
“老夫人呢,不然讓老夫人試試……”
年輕的侍衛立刻緊張起來,“別……陸老侯爺過世後,小侯爺每次生病都是瞞著老夫人,怕加重老夫人的喘症……老夫人不能受驚嚇的……”
想不到陸小侯爺還有這麼細緻的一面……
“你把藥放著,我等會試試……試試……”
柳宜嫻感覺自已的手開始發麻,那人卻紋絲不動,死死抱著她的手跟抱著什麼寶貝似的……
趙小虎臨走前擔憂地看了陸延一眼。待他走出房門,柳宜嫻馬上坐直身子,她一手撐著床沿,使勁全力抽回自已的手臂……
那人依舊如山一般巋然不動……
掙扎了幾次,她累得氣喘吁吁,索性把頭靠在他腦袋旁,整個人也斜躺在他旁邊。
要不……試試哄孩子那招?兒時自已生病,討厭吃藥,母親也是對自已又哄又抱……
“衍之,你乖,先放開我的手,讓我摸摸你,你就不難受了……”
她湊在他耳邊,低聲溫哄著,極盡溫柔。尚能自由的那隻手輕輕撫過他的額頭,他的眉,他的臉頰……
隨著她的耳語,他的眉頭漸漸展開舒緩,手也漸漸鬆開……
終於!
柳宜嫻甩了甩痠痛不已的手臂,深深撥出一口氣……
她看著桌上的藥犯了愁,這怎麼喂?
不管了,先試試!
她扶起那人靠坐在床頭,小心翼翼端起那碗黑漆漆的藥汁,心想,也不給準備個飴糖蜜棗之類的,換我也不喝……
她拿起羹勺往那人嘴裡送,
“衍之,喝藥了……我吹過了,不燙的……”
果然那人的嘴閉得緊緊的,撬都撬不開……
她嘗試往他嘴裡餵了一勺藥汁,哪知,他牙關緊閉,藥汁順著他嘴角往脖子淌下,柳宜嫻趕緊拿帕子替他擦拭乾淨……如此嘗試幾次,她沒了耐心……
氣死我了!再不喝這藥都浪費完了!
她放下碗,看著那半碗藥汁,恨不得潑在那人臉上。
“太醫給他催吐才保住性命……許是受了驚嚇,從那以後,睡著了無論如何都喂不進去藥……”趙小虎的話迴響在耳畔,她到底還是動了惻隱之心……
算了,到底陸小侯爺可救了我一命……
她忽似下定決心,緊閉雙眼,一鼓作氣把那剩下的藥汁含在嘴裡,用力捏開陸延的嘴,把藥汁渡進他的口中……
陸延感覺自已好像做了好長的一場夢,夢裡他回到了那年夏夜的宮殿,小小的他睡在那張精緻的白玉床……
這床本來是大皇子睡的,可是大皇子做功課輸給自已,他老誇口自已的白玉床是這宮裡獨一無二的,所以自已就非要睡睡他的床有多特別……
恍惚間,他又看到那個雍容華貴的女人,一身宮裝,她還是笑得那麼溫柔和善,饒是自已性格乖張內向,也忍不住想去親近她……
轉瞬間,那張溫柔和善的臉又變得猙獰邪惡,似魔鬼撕破了美麗的人皮面具,她指使著身邊的嬤嬤,瘋狂地怒罵自已,她說,給我灌下去,殺了他,殺了他!
畫面一轉,小小的他被太醫包圍著,灌了好多黑色腥臭的藥水,那藥汁又濃又稠,散發著惡臭,他被人按住手腳,五臟六腑都在翻滾一般噁心,他實在忍不住,吐得天昏地暗……
他彷彿死了一場,再睜開眼,看到那個美麗的女人跪在地上,她恢復了溫柔和善的面容,死死抓著那明黃色的衣角,卻被一腳踢開……她笑了,笑得淒涼悲慼,狀似癲狂……
自已的周圍光怪陸離,那些人不停地變換著面具,而他目不暇接……
他知道自已的內心住進了一隻獸,時常想從牢籠掙脫,告訴他摧毀這一切,摧毀他們……可是他又怕,怕自已變成了跟那女人一樣的怪物,怕自已最後也被那隻獸吞噬……
於是他把自已變成一顆冰冷無情的石頭,讓人看不懂,猜不透……做這都城裡最沒有心的浪蕩紈絝……
可是,隱隱有光透了進來,灑在他的頭頂,夢中雪花飄落,那雪花那麼純淨美麗,輕輕地飄落在他的眉,他的鬢,他的臉頰,最後停留在他的唇……
雪花落在他的唇上,悄悄融化,把他的唇瓣變得溼潤……他的唇似乎又貼上了柔軟的花瓣,帶著一股淡淡的苦澀的藥味,卻又有香甜回甘……
他感覺自已似乎獲得救贖,整個人身心放鬆,卻又似沾染上了另一種無解的毒藥,讓他上癮,欲罷不能……
迷糊地睜開眼睛,眼前浮現女子那熟悉清麗的臉龐,夢中的自已終於可以肆意,他看著她慌亂的眼眸,心想,如果是這樣的夢,他可以不要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