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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相對

時謙已經忘了自己有多久沒有再這幢壓抑的宅子裡過夜了,這裡的一切看起來都沒有變化,還是那麼富麗堂皇,也還是那麼不近人情。

看到一身溼漉出現在門口的時謙,老管家震驚極了:“三少爺,您這是怎麼了?小蘭,快去拿乾毛巾來,阿月,去給三少爺放洗澡水.”

麻利地吩咐下去之後,老管家這才又走到時謙身邊,唸叨著:“這大冷天的怎麼還跑去淋雨,要是病了可該怎麼辦.”

從小到大,在這個宅子裡,也就是這個老管家還有點人情味,有時候,時謙甚至覺得他才是自己的爺爺,而不是那個隨時隨地都只會板著個臉,還把母親囚禁在閣樓裡的冷血老人。

“三少爺,您的房間傭人們每天都在打掃,也有定期殺菌,您可以放心住下。

老太爺最近都在唸叨著您,想來也是想您了。

等您洗完澡,去看看他老人家?”

老頭子的病情,並沒有對外公佈,就連時家的子孫都是不知道的。

不過時謙知道,所以他心知肚明老管家為什麼這麼說。

大概是老頭子知道自己所生時日無多,也像別的老人一樣,希望自己在死前能享受兒孫繞膝的天倫之樂,了無遺憾吧。

呵……可是,他有那個資格麼?這一切的罪魁禍首都是他,如果不是他,母親不會一生都鬱鬱寡歡,他也不用遭遇那麼不堪的童年,更不會在後來那樣傷害冷心。

接過小蘭拿來的乾毛巾,時謙隨意擦了擦頭髮,對老管家說了一聲“我知道了”就上了樓。

果然如老管家所言,屬於他的房間,還是他離開時的模樣,什麼都沒動,就連床頭那張和他的風格一點都不搭,而且也已經嚴重褪色的夜禮服假面卡通貼紙都還在。

那是……十三歲那年,冷心送他的,她說他就是她心目中的夜禮服假面。

那時候他甚至不知道誰是夜禮服假面,於是去惡補了一下,知道以後,覺得冷心幼稚得可以,而且隱隱還有些嫌棄。

可是,他到底還是收了下來,還貼在了自己的床頭。

想起往事,時謙在從踏進這個家以後,臉上終於出現了一絲堪稱溫暖的表情。

叫阿月的女傭放完洗澡水之後就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時謙大步走進浴室,裡面已經是水汽氤氳,熱氣騰騰。

躺在偌大的浴缸裡,他忽然想起了冷心被送走的那一年,他被關在這個房間裡被幾個保鏢輪番鞭打的情景。

疼嗎?很疼……不過後來,已經完全麻木了,他很感謝自己那時候沒有求饒,悶不吭聲地挺過去了。

再後來,他被擔架抬了出去,恍惚間,他看到了一張張無動於衷的臉。

嘲諷,鄙夷,彷彿他們看著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隻螻蟻。

那時候他才察覺到原來自己是這麼地無能,沒有權力,沒有任何籌碼,在這個家裡,他什麼都不是。

也是從那時候開始,他發誓,他要爬到所有人都需要仰望他的那個位置,把他們都踩在腳底。

還有老頭子最看重的寰球,他要親手把它捧上巔峰,然後再在那一刻親手毀了它,他一定要讓老頭子親眼看到他守了一輩子的心血,被毀滅的那個瞬間。

時謙睜著眼,看著水漫過自己的頭頂,又透過水麵看著浴室頂部亮得有些晃眼的燈。

他就這樣憋著氣把自己浸在滿是水的浴缸裡,直到憋得雙眼通紅,感覺自己的肺部快要炸裂,才“呼”的一聲從水裡面鑽了出來。

男人修長而肌理分明的腿跨過浴缸,只圍了一條浴巾遮住重點部位。

他雙手撐在洗漱臺前,又用冷水衝了衝臉,抬頭,看見鏡子裡的男人也正用同樣冰冷的眼神看著自己,嘴角揚著同樣冰冷的弧度。

這就對了,時謙,在這個家裡,最無用的就是感情。

時謙出現在時老爺子的房間時,已經是午夜時分,老爺子還沒有睡,最近,疾病的疼痛一直在折磨著他,他經常也不成眠。

看到時謙,他業已有些混沌的雙眸之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隨後卻只是冷漠地說了一句:“坐.”

時謙也不跟他客氣,拉了條椅子就坐了下來:“看來精神還不錯,不像是要死了的樣子.”

聞言,時老爺子也不動怒,只是皺了皺眉:“你都知道了?”

時謙也不否認:“不小心看到了診療報告.”

“這件事先別聲張,你大伯還是對你虎視眈眈,要是知道我的病情,指不定做出什麼事來.”

時老爺子的語氣裡是掩不住的憂心忡忡,可時謙卻是嘲諷一笑:“怎麼?死到臨頭,忽然想要扮演好爺爺的角色了?”

“不用氣我,我現在沒力氣和你生氣.”

時老爺子看了他一眼,還是沒有動怒,“你和伯納德家那位小姐的事,是真的?”

時謙眼含譏誚:“我終於如你所願找了個配得上我的大家族的小姐聯姻,高興吧?”

沒想到,時老爺子卻是說:“斷了吧,不合適.”

時謙明顯也沒有料到他會這麼說,眼中有一閃而過的驚詫,隨即又漫不經心地笑:“不試試怎麼知道不合適.”

時老爺子皺眉:“你對伯納德這個姓氏瞭解多少,就敢往上湊,他們不是我們能招惹得起的,趁還來得及,早點斷了.”

他當然知道伯納德是個什麼樣的家族,所以他很確定他們絕對有那個實力,把寰球給吞了。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啊,爺爺.”

時謙的那一聲“爺爺”叫得又輕又慢,似是百轉千回,讓聽的人倏地紅了眼眶。

時謙卻沒有去看那人,只慢悠悠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你放心,我一定會在你死前,送給你一個天大的驚喜,在那之前,你就好好地期待著吧.”

說罷,他轉身欲走,時老爺子卻叫住了他,聲音沙啞:“謙兒,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心平氣和地坐下來好好談一談?”

“我們之間,還有什麼值得談的嗎?”

哂笑一聲,時謙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他出去後沒多久,老管家就進了時老爺子的房。

看到躺在床上,不再意氣風發的老人,老管家頓覺眼眶一熱,輕聲安慰道:“總有一天三少爺會明白您的苦心的.”

時老爺子轉頭看了眼窗外黑壓壓的天,忽然風馬牛不相及地問:“你跟著我有多少年了,慶平?”

老管家恭恭敬敬地答:“再過些日子,就整整六十八年了.”

“六十八年啊,原來已經這麼多年過去了啊……”“是啊,已經這麼多年過去了.”

而眼前這個他服侍了一輩子的男人,也從當年意氣風發的少年變成了如今風燭殘年的老人。

他叫他的稱呼,亦從當年的小少爺變成了如今的老太爺……其實他明白,在這麼多兒孫當中,老太爺最喜歡的就是三少爺,因為他和他最像,所以也對他最狠心最嚴苛。

見時老爺子有些疲憊的閉了閉眼,老管家替他拉了拉被子,輕聲問:“想要休息一會兒了嗎?”

時老爺子忽的睜開了眼,眸中隱隱有淚光閃爍:“慶平,我昨晚夢見她了,還是二十出頭的模樣,挽著髮髻,穿著旗袍,站在花叢中對我笑。

慶平,你說她還在等我嗎?等我死後,她見了我現在這般模樣,還會不會認得我?”

“九姑娘那麼喜歡你,肯定會認得你的.”

“是啊……她是那麼那麼喜歡我啊……”可是他,卻欺騙了她,還親手把她送上了絕路。

熟悉的疼痛感傳來,時老爺子的一張臉瞬間皺成一團,可是他卻是咬著牙一聲未吭。

一見他這模樣,老管家就知道他又犯疼了,苦苦哀求:“老太爺就當是我求求您,讓醫生給您打針吧!”

從確診至今,時老爺子雖然很配合地接受治療,卻一直不肯打止痛針,所以他經常整夜整夜地翻滾不得安寢。

聽見老管家的話,他沒力氣說話,一隻手卻很堅定地抓住了老管家的,隨即緩慢而又堅定地對他搖了搖頭。

老管家見狀,頓時老淚縱橫:“您這是何苦呢?為什麼要這麼懲罰自己……”他總說老太爺對三少爺狠,可事實上他對自己更狠。

一邊努力抑制癌細胞的擴散,一邊又用這常人難以忍受的疼痛感折磨自己,就好像他活著就只是為了受到這非人的懲罰。

時老爺子沒有說話,他沒有力氣說話,可他也只有在這極致的疼痛之中,他才能感受到自己還活著,他才能勉強知道,九兒當年置身火海時該有多疼多絕望。

等這陣爆發性疼痛過去,時老爺子已經筋疲力盡,就連目光都變得呆滯而空洞,哪裡還有他過去叱吒風雲的那一面。

他就那樣安靜地平息了一會兒,隨即對老管家道:“明天選個時候,出去一趟,把老季約上.”

他口中的老季是他的多年好友,在江城是個鼎鼎有名的律師,退休後,一直擔任寰球的法律顧問,而如今他的兒子孫子也繼承了他的衣缽,都是律政屆的箇中翹楚。

聽他這麼一說,老管家立刻就明白過來了:“您……是要改遺囑?”

時老爺子看了站在自己床前的老夥計一眼,虛弱地向他揮了揮手:“天不早了,你也去休息吧,我累了……”事到如今,他還能給那小子的,也就只有這些身外物了。

至於以後,就隨他去吧。

他曾經那麼努力反對他阻止他去做的事,只要他高興,也都隨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