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微倚著牆壁,有一搭沒一搭地踢石子。
姐姐聯絡不上,今見喜也聯絡不上,沈默不在,非影也不在。
好奇怪。
難道她的選擇只剩下去騷擾便宜哥哥了嗎?
然後再被他抓著一起去街上挑選她的成年禮物?
那種事情不要啊!
一點期待感都沒有了!
石子踢得有點遠,熹微不太想動,就伸出手,試圖用魔氣把它拉回來。
比魔氣湧動更快的,是出現在她眼前的身影,熹微伸出的手剛好可以抱住熟悉的身體,她便以為這是精心為她準備的禮物。
好有創意!好有驚喜感!
“姐姐?”她擁住這個帶著寒意的魔族,依賴地用臉蹭了蹭,“你好像一隻花貓哦。”
搞得自已髒髒的。
花月奴低低地應了一聲,就沒有說話了,只是抓起妹妹的手,將晶石一樣的東西塞進她的手心。
熹微緊了緊手上的東西,磅礴的力量從裡面溢位來,爭先恐後地往她身體鑽。
這是什麼?
她想問,卻驚覺不對,姐姐的手不知何時已經垂下了,熹微慌亂地扶住姐姐的肩,卻只能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發生。
如同風中殘燭,不用人捻滅燈芯就熄滅了。
那麼突然地,花月奴身形暗淡下去,最後化為一縷無主的魔氣湧向熹微。
熹微好像失去指路針的沙漠旅人,握著救命稻草呆愣在原地,她後知後覺地發現,原來姐姐一開始就沒有力氣再說話了。
怎麼會這樣呢?
有風吹過,隨後帶著劍繭的指腹擦去她的淚痕,熹微仰起頭,和來者對視。
是非影,他應該剛剛經歷一場苦戰,外表看上去頗為狼狽。
“發生了什麼?”熹微的聲音帶著哽咽與沙啞。
她想問很多,比如說姐姐為什麼會死?為什麼姐姐身上的沙土的氣息,與非影的如出一轍呢?
但沒有必要問了,因為非影不會回答的,他的聲音比初見時還要冷漠:“把它給我。”
他甚至不願意裝一下,欺騙一下她,熹微是一個多好騙的傢伙?哄一下,安慰一下,拿到他要的東西不是輕而易舉嗎?
但是非影沒有那麼做,某種奇怪的心理阻止了他,他只能這麼告訴自已,沒必要在將死之人身上浪費時間了。
於是熹微明白了。
“你是兇手啊,”她喃喃自語,“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這才是我的成年禮啊。”
她再次和非影對視,眸中的脆弱已經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只有仇恨。
非影在她面前攤開手心,聲線毫無起伏地再次重複:“把它給我。”
熹微搖搖頭。
氣氛幾乎凝成冰。
不知是誰先打破了僵局,總之,在非影做出動作的同時,熹微穿越厚厚的牆壁,往不歸的方向掠去。
開玩笑,她就算被仇恨衝昏了頭腦也不會忘了彼此之間實力的懸殊,肯定得先讓不歸拖一會時間,她再想辦法,是等支援還是利用姐姐的遺物做些什麼。
好在不歸活了那麼多年,確實是警覺的,幾乎在非影襲來的一瞬間,他就提劍為熹微擋住了攻勢。
熹微從來沒見過不歸用劍,自然也不知道,他竟然還有一身好劍法,也正是這一身劍法為他們爭取了一絲生機。
熹微沒有猶豫地吞下那晶體——她不知道怎麼使用,只能憑藉本能咬碎了它。
狂亂無序的力量衝進她的五臟六腑,如同狂風掀起的海浪衝擊一艘小木船,她幾乎立刻就被衝碎了——
熹微哪怕立刻扶住牆也沒能站住,她跪倒在地上,嘔出的血同身上被撐裂的傷口滲出滴落的紅色彙集在一起,將她的眼中的世界染成紅色。
熹微以手撐地,試圖站起來,換來地上更多的鮮紅,她就不再折磨自已,轉而感受身體的變化,她好像無比的強大,又無比的渺小。
不受控制的力量衝擊著她殘破不堪的身體,但它們只是不為她所用,並不是不強大。
恰恰相反,就是太強大了,才無法控制。
熹微喘著氣調息,尋找馴服這股力量的法訣,與此同時,不歸不可避免地落入下風。
非影對他並沒有對熹微的一分猶豫,每一次出劍都帶著凜冽的殺意,再這麼下去,怕不是援軍還沒到,不歸就在魔生之路先走一步了。
不能再拖下去了,熹微抹了把臉,入眼是一手的髒汙,她隨意在地上擦了擦,苦中作樂地想,現在我也是花貓了。
不過她還不能死。
箭羽破風而來——
熹微思緒一斷,她驚喜地回頭——哦,只來了一個沈默——送菜的。
不是她對沈默的實力沒自信,是對非影認識得太清了,起碼得四個魔將都來才有三分勝算吧,只有兩個那非影不是刀一個回一口血,刀一個回一口血,配合他的道法四捨五入越打越強。
不過,也不是毫無辦法。
熹微冷下心來,她壓下心裡的不捨,對沈默比了個手勢,下一個瞬間,羽箭掠空而來,幾乎是擦著熹微的臉向前襲去!
少女毫不猶豫地空手抓著箭身一躍,穩穩地踩上另一支箭,再幾躍如同瞬移一般出現在不歸身後,她手中從不離身的劍高高抬起,最後在非影不可置信的目光紮下——
正中不歸命門。
另一股精純的魔氣湧入她的身體,熹微不知道不歸什麼時候就做好了這個準備,但那魔氣拉著另一股小小的魔氣在她身體裡縫縫補補,終於讓她擁有了站起來力氣。
熹微提著劍,和非影對視。
他看上去也是紅的了。
……
局勢平和了一瞬。
也僅僅只有一瞬,熹微便再次執劍攻了過來,這次的物件是非影了,她用非影教的劍法再對付這個師父,實在是有些可笑,無論是閱歷還是基礎,她都差了很多,全靠體內的魔氣支撐著——也許還有沈默在旁邊放的冷箭。
我去這沈默怎麼那麼壞。
非影躲箭都躲得熟能生巧了,他只是稍微移動了一下,讓那些箭堪堪擦著他的身體飛過去,重心還是在熹微這裡。
練得出乎意料的不錯。
他想,但還是太嫩了,如果再多十年,或許是另一番光景?
少女似乎力有不支,終於搖搖晃晃地向他這邊倒來,他不是很在意沈默那邊,也就不知道箭什麼時候停了。
這是最好的時機,只要他現在揮劍,熹微絕對躲不開的。
但他驟然停下了攻勢。
頭在隱隱作痛,非影接下了倒過來的熹微,同時接住了插入他胸口的劍——
是幻術啊。
一息之間勝負已分,非影的嘴唇動了動,最終只是在少女的耳邊說了一句:“……禮物,我藏起來了。”
你想的,不是你的成年禮。
熹微面無表情地鬆開手,對她而言高大的身軀轟然倒地,隨後又一股魔氣向她湧過來,從面板裂開的地方挨挨擠擠地探進去。
沈默扶住因明顯透支力量而搖搖欲墜地熹微:“你……”
“你的弓丟了”熹微說。
“嗯,”沈默順著她的視線看到被自已匆忙丟下的弓箭,“它們又接不住你。”
他難得開了個玩笑。
熹微配合地笑笑,腳步聲在他們身後響起,是莫里,他生動詮釋了什麼叫姍姍來遲,只能說收屍都趕不上熱乎的。
“休息一下?”沈默沒管剛來的傢伙,他更關心熹微的身體。
被關心的人只是搖了搖頭:“我回……我去魔宮一趟。”
沈默皺眉,顯然不太贊成她再回傷心地,不過他的意見也不重要——只見莫里揮了揮手——並不是友好地打招呼。
而是給沈默結結實實地來了一下。
沈默應聲倒地。
熹微不敢想她哥用了多少力氣和見不得人的手段才能一下做掉一個魔將。
莫里非常自然地拍掉手上不存在的灰塵,決定立刻帶妹妹離開作案現場。
至於平級的同事嘛,領導都沒了誰管他。
……
熹微在魔宮裡翻箱倒櫃地尋找,非影嚥氣得還是太快了,沒告訴她禮物到底放哪了。
……當然不排除他根本不打算說的可能性。
莫里對這裡並不熟悉,自知在找東西方面是幫不上忙了,只能徒勞地捧著藥膏亦步亦趨地給妹妹塗。
可惜塗的是冰涼的藥膏不是水泥,魔氣還是非常冷漠地從傷口滲出來。
於是莫里化身勤勤懇懇的精衛,鍥而不捨地換藥膏,塗,沒用,換藥膏……哦,還是有一點用的,不過是在別的方面。
比如他分享的其他人的動向:“聽說你沒事,母親她們先一步去人界了,你別多想,不是你不重要,主要是別人死都死了,要趕著收屍,還有沈默,真不是你哥心狠,是怕他到時候臨陣倒戈,只能……”
莫里劈了個帶風的手刀。
熹微應了一聲,表示自已在聽。
她又換了一個地方找,魔宮實在是大,連帶著她平時休息的地方也格外寬敞,東西看著不多,但東一堆西一堆,找起來就格外麻煩。
非影會把東西放在哪裡?
她自已都不知道自已為什麼要找這個不一定存在的禮物,也許是圖一個心理安慰?告訴自已他害死姐姐不是故意的?
又怎麼知道非影會怎麼藏?
熹微在床邊踱步,最後一彎腰,從床底掏出她送給非影的本子,她輸入爛熟於心的密碼,隨著機關“咯吱”一聲響動,裡面的內容一覽無遺。
原先的紙頁已經被換掉了,它更像是一個密碼箱,裝著另一本薄薄的日記——
封面寫著《做掉今行止的一百種方法》。
也行吧,熹微想,她待會就要去打跟今行止一個檔次的對手了,讓她看看前人的智慧——
扉頁寫著“要是我知道的話你還能在這嗎”。
並畫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熹微的頭頂冒出同款的大大的問號:?
她快速翻了一下後面的內容,最後冷笑著把紙張揉皺,撕碎,往嘴裡塞。
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等莫里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妹妹已經吃一半了。
完了妹妹在重大的打擊下變成異食癖了!
事已至此,制止也來不及了,他只能沉痛地抓住妹妹手上僅剩的好肉,視死如歸道:“我替你解決一半吧。”
熹微用看傻子的眼光打量這個便宜哥哥,指尖一推,剩下的一半也沒入唇間,她咀嚼完,又象徵性的擦了擦嘴角:“走吧,我們去人界。”
……
突破界壁出乎意料地簡單,也是,短短一天內被打碎那麼多次,她要是界壁都懶得把自已拼起來了,湊合著過吧,還能咋滴。
熹微按照心中的指引降落在王都外,和前後腳到的天應我一行匯合,遠遠望去,王都不復以往繁華,這隻許進不許出的屏障內是滔天的火光。
天應我把手覆在看似脆弱的屏障上:“這一任天主祭陣了。”
為了把入侵者困在這裡,為了更多人能活下去,哪怕是暫時的。
熹微低頭看了眼水鏡,和今見喜的對話方塊還停留在自已傳送的最後一條訊息。
她收好水鏡,說:“好吧。”
她們就穿過了屏障,熹微觀察了一會,感覺局勢不太好的樣子,而且所有混戰中的人,她居然只見過一個。
還是因為非影用過他的容貌。
那些魔啊人啊妖啊打成一團,怎麼說呢,亂成了一鍋粥?
要是趁熱喝掉能解決這個問題就好了。
天應我拍拍發呆的女兒的肩膀:“小薔薇,”她另一隻手指向戰場中心的魔族,“打他幾分勝算啊?”
熹微順著她的手指看過去,毫不猶豫地開口:“一九開吧,他一劍,我含笑九泉。”
當然是開玩笑的,不過熹微也不抱希望,沒打過大不了就是和姐姐同年同月同日死。
天應我輕笑一聲:“不至於。”
語畢,她雙手搭上熹微的肩,熹微只覺得肩頭一輕,她歪過頭,只見小小的一隻鳥兒站在她頸側,仰著小腦袋貼上熹微轉過來的臉。
爾後化為金色細碎星光,覆上熹微身體。
天應我的聲音在熹微的腦海中響起:“看左邊。”
熹微應聲望過去。
那是一個和她差不多大的女人,看上去弱不禁風的,卻挽起那麼大一把弓——
箭出!
天應我道:“該上了。”
熹微抽出劍。
……
熟悉的箭沒入長夜的心口,與此同時,新的對手踏風來到他面前。
一個很年輕的女人,一身的傷口,她的劍鋒利至極,一招一式毫不拖泥帶水。
她用的是自已的魔氣。
剛交手他就發現了。
這並不讓他驚慌,但詭異的是,對方好像能預知他下一招是什麼,並迅速做出反應。
如果不是有人研究了他幾百年,那麼只有一個可能。
對方能看到瞬息萬變的未來。
胸口的傷在蔓延,他冒險看了一眼心念唸的人,他的神女哪怕成了凡人,還是放不下眾生啊。
這一劍他沒能躲過去。
終於落入下風,狐掠到他身邊,正要開口說什麼,卻見長夜劍鋒一轉刺入自已身體。
……
“?!”熹微驚了一下。
她不覺得天應我沒料到這件事,但還是驚訝於對手的果斷,比她對不歸還狠心。
給兄弟兩肋插刀?
是這麼用的嗎?感覺好地獄。
天應我給熹微轉過去一瞬間的影象,那個挽弓的女人身上衣物已經被血浸透,卻在紅色的人影的攙扶下再次拿起弓。
箭出!
“上。”
熹微毫不猶豫地躍身而上。
那兩箭確實厲害,九死一生之際,熹微想著,身體聽從指揮堪堪閃過一劍,她身後,土地被這一道劍氣劃開深不見底的裂縫。
當然,天應我更厲害。
熹微終於知道她們憑什麼打下一整個魔界了。
提前知道對手的動向,哪怕只是一瞬間,也足以決定勝負。
……
她贏了。
站在廢墟中,熹微後知後覺地發現這個事實。
啊,她們活下來了。
天應我重新變回人形,得意地拍拍女兒的背:“你娘厲害吧!”
熹微被她拍得往前倒,天應我急得連忙去接她,然後也因脫力一起栽了。
最後被斬紅塵一手一個撈起來:“好菜,”她取笑道,“感覺怎麼樣?”
斬紅塵也是一身血汙,她當然也沒閒著,長夜那麼多手下也耗費了她不少的心力的。
熹微說:“還好。”
天應我笑嘻嘻地用手肘蹭了熹微:“不對不對,你應該先誇我,然後感嘆敵人的強大,接著發表獲勝感言,最後我們一起去吃糖葫蘆!”
熹微不知道為什麼是糖葫蘆。
她只知道,自已的頭好疼。
好像有無數個聲音在密密麻麻地,毫無空隙地,永不停歇地問她——
“想不想讓你姐姐復活?”
“想不想讓這個世界只因你改變?”
……
陣法的最後一筆落下,陳崎把筆一扔,終於回應了腦海裡永不停歇的聲音:“試圖操控我麼?”
“滾吧。”
他挖出一半的本源。
世界寧靜下來。
……
御書房的某處,今行止睜開眼,他揉了揉太陽穴:“聒噪。”
又閉上眼。
湊合著睡吧。
……
魔宮裡,非影睜開眼,小小的一團窩在他的身側,他感受到久違的平靜。
有種莫名的感動。
這一刻,他甚至願意為了這個小孩拼命。
……
沈默姍姍來遲。
莫里抱著臂嘲笑他:“來晚嘍,怎麼辦,你主子死了。”
誰還不是收屍都趕不上熱乎的啊!
沈默冷漠地越過他,看向熹微:“怎麼樣?”
熹微像一條軟乎乎的麵條,癱在斬紅塵結實的小臂上,聽到熟悉的聲音才努力揚起頭:“啊?”
她逐字逐句回憶非影的日記,試圖從他留下的方案裡找到最好的解法,她問了腦海裡的聲音,聽它的能不能成功。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去你的吧,熹微想,聽你的全死完了。
“我想吃糖葫蘆。”熹微說。
在天應我的笑聲中,不知道從哪拿了一盒藥膏的莫里也圍了過來,沈默則張望著,試圖撿到人族逃亡間遺落的糖葫蘆。
她們就這麼離開,熹微抱著斬紅塵的手臂最後望了一眼殘垣斷壁,也許還抱了一絲希望吧,但沒有看到希冀中的身影。
挺好的,熹微想,就算這樣了,起碼現在我還不想毀滅六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