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右宰相府
右宰相薛懷德剛回府,就聞到一股濃烈刺鼻的葯草味,他一怔,剛毅的臉龐上兩道濃眉微蹙,露出了淡淡的不悅。
“又是景昊請來的人?”薛懷德語氣不悅地詢問。
前來迎接的夫人垂下眼不回答,一旁的老管家只好連忙點頭回答道:“是,少爺今天又請了兩名大夫回府,現在正在南廂房煎葯呢!”
“哼!如果這麼容易找到葯方,那太醫院裡的太醫全都可以懸樑自盡了!”薛懷德冷嗤一聲。“過去叫他念書求學問的時候都不見他這麼有精神。”
“老爺,您何必動怒呢!景昊也不過是想為公主盡一份心力啊!”薛夫人疼惜兒子,忍不住幫他說話。
銀鏡公主中毒失明的訊息雖然尚未傳入民間,但朝中官員大多知道這個訊息,每個人都知道銀鏡公主是皇帝最寵愛的公主,若是誰有法子在此時找到方子讓她雙眼重見光明,必定能讓皇帝龍心大悅,屆時榮華富貴享用不盡。
其中,以右丞相之子薛景昊最是積極,自從一年前他受邀參加皇宮宴會,初次見到銀鏡公主後,他對公主就再也無法忘情,立誓定要迎娶公主為妻。
但身為皇帝最寵愛的公主、又是天下第一美人的司徒寧靜,打從十二歲那年起就有無數的求婚者,當然每個人的求親都被皇帝以“公主尚年幼”來打發,但公主今年已經十七歲了,就算皇帝再怎麼捨不得,也不能將她一輩子留在宮中。
現下銀鏡公主失明瞭,對薛景昊來說卻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所以他在民間積極地尋訪名醫,尋找全國各地能治癒眼睛的能手到府商量琢磨,希望能找到讓公主重新恢復光明的方法,而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能解救他全心仰慕的銀鏡公主。
就算努力到最後,公主的雙眼依然無法恢復,那也無妨,他依然會對皇上提親,並向銀鏡公主證明自已的真心,不管她看不看得見,他薛景昊都將會對她不離不棄,願意守護她一輩子。
“老爺,您要先回房裡換下朝服,還是想先來點點心呢?”薛夫人見薛懷德始終朝南廂房的位置皺眉,連忙拉扯他的衣袖分散他的注意力。“最近天氣轉涼了,我特別吩咐廚房弄了桂花糕、菊花茶,老爺嚐嚐吧!”
“回房。”薛懷德怎麼會不瞭解妻子的心思,他哼了一聲,轉身就往自已房間的方向走去。
“管事,派人把菊花茶、桂花糕送到老爺房裡來。”薛夫人鬆了一口氣,轉身吩咐管家,然後快步追了上去。
“老爺,喝點茶潤潤喉嚨。”房間裡,薛夫人殷勤地為薛懷德換上一套衣服,然後體貼地為他斟了一杯熱茶。
見薛懷德喝了茶、用了點心,臉上的神情也不像之前那樣嚴肅了,薛夫人以試探性的口氣問道:“老爺,您時常在皇宮裡走動,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關於銀鏡公主的眼睛……究竟有沒有重見光明的機會?”
她聽說銀鏡公主是天下第一美人,氣質出眾、性格溫柔,若不是如此,景昊又怎會為公主神魂顛倒呢?
但公主現下雙眼失明,有了殘缺,依景昊執著的個性,說不定真的願意什麼都不計較,堅持把公主娶回家,若真是這樣……那又該怎麼辦才好?
雙眼已經失明的女子,要如何和她的兒子攜手共度一生呢?
“我也不清楚。”薛懷德搖頭,憑著殘存的印象將太醫的診斷說了出來。“根據太醫的說法,那是一種很厲害的毒,一入侵人體毒素就會走得特別快,倘若不是太醫下針下得快,恐怕公主連命都保不住。”
“究竟是什麼毒?聽起來真是嚇人。”薛夫人臉色一白。
“連太醫也無法將公主體內的毒素清出,只能暫時用葯穩住。”薛懷德捻鬚繼續說道:“毒性此刻在公主的雙眼盤踞不去,這就是公主失明的主因。”
“這麼說,只要有人有本事將公主體內的毒素清出,那公主的雙眼就能重見光明瞭?”薛夫人聽出了一線希望。
“這件事情連太醫都沒把握,其他人更不用說了。”薛懷德搖搖頭。
“太醫沒把握,不表示其他人做不到啊!”薛夫人提出自已的看法。“景昊不就是聚集了一些人,天天在研究治療公主雙眼的方法。”
“砰”的一聲,薛懷德憤怒地拍桌子,將薛夫人嚇得頓時不敢說話。
“景昊腦袋糊塗了,難道你這個做孃的也跟著他一起糊塗?”薛懷德壓抑著胸口的怒氣冷冷開口道:“你當醫治銀鏡公主是件輕鬆容易的玩笑事情嗎?正是因為銀鏡公主是聖上的心頭肉,所以太醫才不敢冒讓醫治,要是真出了什麼差錯,誰來擔這個責任?”
“可是……”
“或者,你以為聖上會願意讓銀鏡公主以身犯險,讓每個人‘嘗試’解她身上的毒?一旦出了什麼差錯或公主有了什麼閃失,那可是抄家滅族之禍啊!”薛懷德重話出口。這件事明明這麼嚴重,但那個被情啊愛啊衝昏頭的混帳小子卻看不明白,只知道悶著頭蠻幹,真是氣死他了!
無錯書吧“那……那怎麼辦?”薛夫人急了。“那我現在就去告訴景昊,讓他把那些大夫全都送出府,別再想方設法了!”
“那混小子現在一頭熱,誰去說也沒用。”薛懷德冷哼一聲,重新拿起桌上的茶杯輕啜一口,好半晌後才淡淡說道:“暫時不要管他!時間久了,那渾小子的腦袋就會清醒一些了。”
一想到兒子那種如痴如狂的表情,薛懷德重重一哼,不再多說什麼。
聖上現在正為銀鏡公主的事情煩心,既然沒有解決的方法,那最好的方法就是陪伴在聖上的身邊靜觀其變,不隨他人一起瞎起鬨,這才是最聰明的作法。
銀舞殿
不管閉上眼,亦或睜開眼,眼前盡是一片漆黑。
距離意外發生至今已經過了一個多月了。當她昏昏沉沉睜開眼,發現眼前盡是一片黑,她原以為是深夜,所以才看不到東西,正想開口喊人點上燈火,耳邊卻聽到許多人低低啜泣的聲音。
有人對她下了一種罕見的毒,一條命雖然暫時保住了,但毒素已侵入雙眼,讓她失去了光明。
“公主請恕老夫無能。”
“靜兒,你放心,父皇無論如何一定會找人醫好你的眼睛,一定會!”
太醫拼命叩頭求饒的聲音,父皇焦慮又痛心的嗓音,聽起來很近也似乎很遠,像真實也像夢境,或許,她只不過是做了一場惡夢,只要再醒來一次,應該就沒事了吧!
司徒寧靜疲倦地重新閉上雙眼,沉沉地睡去……
等到她再一次睜開雙眼,發現眼前依舊一片漆黑的時候,她才明白先前發生的事情不是夢,這輩子,她或許再也看不見了!
父皇和太醫,甚至是前來銀舞殿探望的每一個人,最擔心的莫過於她會因為這場意外而崩潰,甚至是情緒大變、判若兩人。
但說也奇怪,就在確定雙眼失明這件事不是夢,而是確實發生的事實後,她很快地接受了這項事實,遺憾、不習慣……有的,卻沒有悲傷、痛不慾生的感覺。
確實,一雙眼從此看不見,增添了許多過去不曾有的麻煩,但除此之外,她並沒有其他的感覺,比起她身邊的其他人,他們似乎更在意自已雙眼失明這件事。
叮叮噹噹。
鈴鐺清脆的聲音由遠而近,讓司徒寧靜知道有人正走進她的寢宮,不一會,鈴鐺來到了附近,同時她也聞到一股濃烈的葯味。
“公主,請用葯。”貼身女官輕聲說著。
“先放著,我等會再喝。”司徒寧靜知道這葯只是太醫開來補氣調身子的,少喝一帖應該不礙事。
“公主,您若是不喝,奴婢就無法對太醫交代,屆時太醫稟告聖上,聖上一生氣著急了,又要遷怒一堆人啦!”女官如意從小就跟在司徒寧靜身邊,自然知道要怎麼對付善良美麗的公主。
“好吧!我喝。”司徒寧靜輕輕嘆了一口氣。
她雙眼剛失明的時候,因為還不適應、容易受到驚嚇,有好幾次當女官喂葯、餵飯,或者是靠近想為她更衣的時候,她的反應都是嚇了一跳。
有一次她甚至將女官手上捧的葯給撞翻了,不巧那時聖上就在銀舞殿裡,心疼愛女的他立刻下令要重罰這些笨手笨腳的宮女,倘若不是司徒寧靜開口求情,只怕銀舞殿裡所有的宮女全都要被砍頭了。
父皇的憤怒讓她不安,為了不再讓無辜的宮女因為自已而受罰,司徒寧靜特別讓殿內的宮女在手腕和腳上繫上鈴鐺,多了點聲音,也解決了問題。
“宮裡的每個人,都希望公主的雙眼能早日恢復光明啊!”女官如意表情誠懇地開口,一邊細心地攪拌、吹涼碗裡的葯汁。“現在雖然還找不到法子,但我想天底下能人異士這麼多,將來一定有人能治好公主的眼睛,在那之前,公主當然應該先將身子調養好,不是嗎?”
如意一邊開口,一邊開始一湯匙、一湯匙地將葯汁喂入司徒寧靜的嘴裡,好不容易將整碗苦葯喂完了,才滿意地露出微笑。
如意放下空碗,跟著動手幫司徒寧靜取下頭冠,將她盤起的頭髮放下,動作溫柔地以梳子慢慢梳開她黑瀑般的柔亮髮絲。
“如意,我和其他人是不是……不一樣?”司徒寧靜突然開口問道。
“嗄?”如意梳頭的動作一頓,隨即笑道:“公主您可是全皇朝最美麗、最受聖上寵愛的銀鏡公主,是這人世間獨一無二尊貴之人,自然和其他人不一樣。”
“不!我是說……”司徒寧靜沉默半晌,跟著才道:“不管是父皇、皇后、太子殿下,好像全都希望我為這件事傷心難過似的,就連我告訴他們,倘若太醫真的找不到治療的法子,我也只能接受終生失明的事實。這確實是我的真心話,但父皇他們卻覺得我只是在強忍悲痛,不想讓他們更難過罷了。
“……”如意梳頭的動作一頓,眼裡閃過一絲不捨。
“我的真心話似乎讓他們更難受了。”司徒寧靜語氣中有著困惑。“這樣不是很奇怪嗎?”
“不!怎麼會奇怪呢!一點都不奇怪。”如意用力搖頭否認,不禁慶幸司徒寧靜現在雙眼失明,看不到她臉上的心虛和為難。
“是嗎?”
“聖上只是太心疼公主,所以才會這麼想的。”
“如意,如果今天是你雙眼失明,你會傷心難過嗎?”司徒寧靜再問。
或許是因為從小到大受到父皇寵愛,身旁始終有人細心照顧著,在處處有人呵護的情況下,她確實少有情緒波動的時候,但這次不同!雙眼失明對所有人來說都是一件痛苦、難以忍受的事情,他身旁的人似乎也認定了她必須有一些強烈的情緒反應才是,但仔細想想,自已真的一點特別的感覺都沒有,為什麼?
究竟是其他人太大驚小怪?或者……自已真的有不對勁的地方?心裡突然竄起的疑問她不知道能問誰,只好詢問從小跟在自已身邊的如意了。
“我……我能有什麼反應?應該和公主一樣吧!”如意急忙扯開話題。“別說這些無聊的事情了,公主您還在養病,別想太多了,現在您想要休息一下,或者我找人彈點樂曲為公主解悶?”
真是自已想太多了嗎?不知為何,她總覺得如意的反應也很奇怪。
司徒寧靜垂下眼,悄悄地藏住了自已內心的困惑。
“難得今天天氣這麼好,我想到涼亭那裡坐一會。”司徒寧靜不想悶在房裡,決定去外面透透氣。
“是。”見司徒寧靜不再追問,如意這才鬆了一口氣。
“如意,我想一個人在這裡坐一會,你先下去吧!”來到涼亭後,司徒寧靜語氣溫柔地開口。
“是。”如意知道她喜歡安靜,只是貼心地為司徒寧靜披上一件披風,這才欠身退下。
隨著鈴鐺清脆的聲響逐漸遠去,不一會,涼亭附近變得十分安靜,靜得她能清楚聽見秋風拂過自已髮梢的聲音,風兒吹皺湖面的聲音,還聽見了前頭湖畔正在嬉戲的水鳥鳴叫聲,這些過去自已從來沒有特別注意的細微聲響,此時此刻意外地讓她的心靈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平靜。
過去一個月片片斷斷的回憶,也開始慢慢湧進腦海裡……
“究竟是誰敢對靜兒下此毒手?不管花多少時間,要付出多少代價,朕一定要逮到那傢伙!朕定要將犯人五馬分屍、凌遲處死!”
“兒臣遵命,兒臣一定會逮住這惡徒!”
“太醫!你究竟是不是大夫?為什麼靜兒昏睡了這麼久還不醒來?要是靜兒再無起色,我要你們太醫院的人全部陪葬!”
在意識昏昏沉沉的時候,她總是聽得見父皇傷心、憤怒的咆哮聲,她好想睜開眼睛,想說點什麼,但偏偏,她全身上下一點力氣都沒有,只能無助地躺在床上聽著關心她的人發出悲鳴。
“護國將軍求見?朕不是派他去駐守邊關了?他是什麼時候回朝的?”
“陛下……護國將軍此次回朝,是想向公主求親,這件事……臣妾原本還打算等陛下的壽辰過後再提的,只是沒想到婚事還沒提半句,銀鏡公主就出事了。”
“荒唐!他想娶靜兒?”
“陛下,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就算您再怎麼疼愛銀鏡公主,總有一天也得將她許配給人,其實,不只是護國將軍,還有右宰相之子、尚書的侄兒……他們都曾經和臣妾提過這件事,他們個個一表人才,不管銀鏡公主選了誰為駙馬,都會過得很幸福的。”
“現下妹妹還在養病,談婚事不是太荒謬了嗎?”
“叫他們滾回去、通通死了這條心!有什麼事情等靜兒痊癒了再說。”
“陛下,太醫說……銀鏡公主的一雙眼睛再也看不見了,是不是?”
“胡說!靜兒是朕的命,朕一定會想辦法找人治好靜兒的眼睛。”
“……護國將軍今天又到祥鳳殿求見,他說,就算銀鏡公主雙目失明,他依然願意娶她為妻。”
“朕不是說了,在靜兒沒有完全康復之前,朕不想和任何人討論這件事情!”
“臣妾知罪……只是,臣妾想提醒陛下,靜兒的眼睛若真治不好,請陛下定要為她尋覓一門好的婚事,像護國將軍對靜兒傾心至此,願意照顧她,如此人品當真十分難得……”
司徒寧靜想起當初躺在床上,所有人以為她睡得正熟的時候,她聽見了父皇與皇后耳語般的低喃,將一堆陌生的名字和自已連在一起……
“求親……”司徒寧靜喃喃自語。身為皇朝的公主,她明白皇親貴族的婚姻完完全全掌握在皇帝的手上,就算她是聖上最疼愛的女兒,父皇總有一天會將她許給另一個人。
這是身為一國公主永遠無法改變的命運,她也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事實上,早在一年多前,皇后就多次以玩笑試探的方式,想從她口中套出心中駙馬的模樣。
某位年輕有為的新進臣子、某位優秀大臣的兒子,亦或是和本身就具有皇朝血統的皇親貴族,其中必定有一位,將來會成為銀鏡公主的駙馬。
“你別害羞啊!女兒家長大了總有一天要嫁人的。”當她原封不動地將那些嚴密信件退回時,皇后曾經取笑過她。“別這麼快就拒絕他們,慢慢看、慢慢挑,說不定你未來的駙馬就在裡頭呢!”
“到時候請父皇和皇后娘娘決定就好。”司徒寧靜總是笑著說出同樣的答案,明顯地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
她現在想起來了,當皇后眉飛色舞地提起那些個青年才俊、王公貴族的時候,自已確實心情平靜,一點多餘的想法也沒有,就像是……當父皇、太醫以悲痛的語氣告訴她,她一雙眼睛再也看不見的時候一樣。
為什麼?明明都是和她息息相關的事情,為什麼自已一點感覺也沒有?連喜怒哀樂最基本的情緒波動都沒有,她一直以來都是這樣子嗎?
過去司徒寧靜從來不曾細想過這件事,直到意外發生後,她過於平靜的反應,反倒成為了皇宮裡的異類。
“心裡有委屈儘管說出來,大哥知道這件事傷得你很重,在我面前不用偽裝,就算你想在我懷裡大哭一場也可以。”
“雙眼看不見?那多可憐啊!就算是父皇最寵愛的公主那又怎麼樣?眼睛瞎了就等於是殘廢!你們看看!到現在還裝出什麼都不在意的樣子,我說她根本就是故意在父皇面前演戲,想故意博取父皇的同情!”
“靜兒……不介意我這麼喊你吧?我雖然不是你的親生母親,但怎麼說也是從小看著你長大的,你放心,你父皇說過一定會找人醫好你的眼睛,你儘管放寬心好好休息就是了。”
“……你們聽說了嗎?她從出事以來不曾掉過一滴眼淚,一次也沒抱怨過,這件事情是不是太奇怪了?你們說說,搜遍了整個皇宮都找不出兇手,會不會……這整件事都是一個滿懷心機的公主,自編自演想博取同情的戲碼?”
在銀舞殿修養的這一個月裡,有人關心,有人存疑,有人更是以幸災樂禍的心態看著這件事,更讓她第一次意識到,自已缺乏一般人的情緒這個問題。
“為什麼?”司徒寧靜喃喃自語。
她困惑地搖搖頭,自已從小到大都是這樣的人嗎?不!絕對不是!
那麼,自已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這樣的人?
司徒寧靜深吸一口氣,試著想靜下心整理思緒,努力回想著過往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