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上鋪的兄弟喜歡偷我的白襪子。
每次他這麼做,我都能感受到手掌觸控我的身體。
彷彿白襪子變成了我的身體。
午夜,他對著白襪子自言自語。
“放過他嗎?”
“可是……我……很喜歡他”
1
開學第一天,我就發現上鋪的顧挽笙喜歡男生。
我們是同一類人,我卻不敢戳破這個秘密。
因為他是個變態。
我親眼目睹了他的變態行徑。
宿舍集體洗澡,我能察覺到他若有若無地注視。
然後,我換下來的白襪子不見了。
他剛好在兩分鐘前離開澡堂。
那時我還沒見過他的真面目,所以想找他問問有沒有拿錯衣服。
我們寢室每個樓層都有澡堂,就在走廊的最角落。
澡堂外的換衣間連著一小間廢棄雜物間。
先前我們去看,雜物間裡全是灰塵和蜘蛛網,只有牆角放著幹皺的舊拖把。
黴灰味充斥房間,絕對沒有正常人想在裡面待著。
那天,由於新入學交到朋友太興奮,我們在宿舍鬧到午夜,才起鬨一起去洗澡。
其他宿舍的人早就睡了。
澡堂和換衣間都沒有人在。
大學的寢室,我想很多人都清楚,十一點準時停電。
有毛病的人才會像我們,熄燈後摸黑洗澡。
我們儘量保持安靜,免得影響到其他宿舍休息。
洗澡的過程中,大家都不怎麼說話交流,最多嘿嘿樂兩聲。
顧挽笙第一個洗完,離開澡堂。
十分鐘後,我也到換衣間去,卻沒有看到顧挽笙。
他的衣物還丟在長椅上。
細碎的聲音從雜物間傳來。
咕嚕咕嚕。
彷彿有人在我耳側說著我完全聽不懂的語言。
寢室樓很安靜,除了那古怪的低語,只有澡堂裡的水聲。
一抹幽蘭月光從小窗照進來,經過鐵皮櫃子的反射,讓整間屋都看起來鬼裡鬼氣。
我輕手輕腳地過去檢視雜物間。
接下來看到的畫面令我永生難忘。
顧挽笙赤裸著身體,背向我,蹲在地上。
他面板白皙,安全警示牌的綠光將他的肌肉線條勾勒得格外清晰,很像美術館裡的思考者雕像。
我的白襪子被他揉成一團,兩隻手握著。
在我探頭的瞬間,低語戛然而止。
顧挽笙的身體一動不動,這種安靜更讓我毛骨悚然。
他雖然背對我,我卻覺得有視線從他的方向注視我。
我小心翼翼地後退,生怕驚動他。
但我還是撞到了身後的儲物櫃。
鐵皮哐噹一聲巨響。
顧挽笙緩慢地轉頭,動作機械又平穩,已經超出人的範疇。
我不敢等到他完全轉過來,用最快的速度,光著身子跑回寢室。
因為那一刻,我有種恐怖的直覺,害怕看到的是一張密密麻麻布滿眼睛的臉。
十幾分鍾後,寢室其他人一起回來,有說有笑。
寢室長進門吐槽我,“怎麼自已光屁股跑回來睡覺,衣服都不拿?幸好人家顧挽笙看到了。”
我面朝著牆裝睡。
顧挽笙說,“小點聲吧,他可能太累了,已經睡著了。”
他把我的衣物都堆到我手邊,然後輕手輕腳地爬上上鋪。
隔著木板床,顧挽笙的低語清晰可聞。
“還不到時候,先讓他做個好夢。”
2
第二天顧挽笙出門吃早餐的時候,我檢查自已衣服,確認拿回來的衣物裡沒有白襪子。
那雙襪子對我來說很重要。
它是前男友不辭而別送我的最後一件禮物。
我們通訊錄相愛很難,分開卻不需要理由。
出櫃被家人反對,被身邊人拆穿、歧視,都有可能擊垮我們,決定孤獨一生。
無需過問,有太多現實阻礙,問了只會更痛苦。
所以,白襪子承載著一段令我刻骨銘心的感情。
我找了寢室和澡堂,一無所獲。
奇怪的是,我卻有種穿著它的感覺。
不光穿著他,還彷彿被人抱在懷裡。
我可以感受到對方的溫度,掌心搭在我腰間的觸感。
等到顧挽笙回宿舍,這感覺才消失不見。
而那雙白襪子,莫名其妙出現在我枕邊。
下午宿舍約好團建。
我一直避免和顧挽笙單獨相處。
這個可怕的男人藏著嘗試無法解釋的手段。
我不敢想象,如果自已喜歡男生的秘密被他發現,會遭受何等對待。
堅持到最後一站酒吧,舞池裡有人問我是不是通訊錄。
“你該去你們自已的吧。裝男人看得老子噁心。”
“最看不慣你們這種男不男,女不女的,不學好,竟學國外那一套。”
他推搡我出舞池。
室友們紛紛圍過來,他還是不知收斂。
“你們都是基佬?正好清一窩,都給老子趕緊滾!影響老子心情。”
公共場合被羞辱我已經習慣了,可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我的室友們。
天生的取向問題卻讓我覺得揹著他們做了噁心的事。
中學時期類似的不堪遭遇湧上心頭。
我已經計劃著搬出去住了,歉意地衝他們苦笑,轉身準備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顧挽笙卻突然拉住我的手。
“為什麼要走?一樣花銷,開門做生意的地方,為什麼要走?”
他個子高,肌肉精壯,站在那人面前俯視,“我是通訊錄。你對我有什麼意見,來當著我的面說。”
男人罵罵咧咧開口,嘴還沒閉上,顧挽笙一頭撞過去。
對方看著兇,打架卻是紙糊的老虎。
我們一起進了派出所。
由於有監控證明他先找麻煩,顧挽笙沒有受到處分。
回學校的路上,大家都沉默。
等視野裡出現校園的標誌性鐘樓,寢室長忍不住問,“你們倆……會不會搞寢室戀情啊?”
幾個人瞬間七嘴八舌地吃瓜,釋放著友好的善意。
“沒人在意你們的取向啦,不過秀恩愛最好收斂,做愛狗人士好嗎?我不愛看。”
“話說如果你們在一起,我可以拉我閨蜜吃瓜嗎?她很愛看。”
顧挽笙臉上掛著溫柔笑意,輕聲說,“那要看陳歌怎麼想了。”
他這是向我告白?
顧挽笙面板白皙,高高帥帥,如果沒有澡堂那件事,我也許會心動。
可現在,我看見他,滿腦子都是密密麻麻的眼睛。
3
顧挽笙在室友面前裝得像個好人。
他陽光開朗,比我這個陰暗的傢伙更討人喜歡。
即使我見過他的真面目,卻無從求助。
寢室的人都在撮合我們。
有時候,他們之間互相眼神對視,立刻一窩蜂地離開宿舍,給我和顧挽笙單獨相處的機會。
我怕到身體發抖,不敢讓顧挽笙看出,只好戴著耳機專心聽歌。
我們各自躺在床上,沉默不語。
隔著床板,我依舊能感受到顧挽笙的注視。
可怕的幻想浮現腦海。
顧挽笙緊緊貼著上鋪的床板,瞪大眼睛看著我的臉。
那雙眼睛快速滾動著,眼球的背面密密麻麻擠滿更小的眼睛。
被注視的感覺越來越強烈。
我忍著看床板的衝動,很害怕真的看見一張臉。
感官彷彿被無限放大。
對面鋪位堆起來的被褥,房間中央生了蚊蟲的垃圾桶,陽臺放著的掃把。
每一寸空間我都看了,唯獨不看我頭頂的床板。
越是不敢看,我心裡想看的衝動就越強烈。
終於,我忍不住瞥了一眼。
這一眼,讓我身體僵直,寒毛乍起。
木板的縫隙裡,藏在被褥中間,真的有一隻眼睛在偷看我。
4
我無法在一瞬間確定,顧挽笙是被褥上開了洞,還是他的眼球長到了被褥上。
下一秒,我連滾帶爬地跳下床,離開了寢室。
我跑去找輔導員更換寢室。
大概是我臉上的恐懼足夠說服他,他沒有問我理由。
下午搬家,寢室裡的氛圍很古怪,
顧挽笙特意躲了出去,表現得似乎因為他,我才離開。
其他室友帶著歉意神情幫我收拾行李。
沒有人再提起這陣子起鬨的事。
“去那邊好好的,大家還是兄弟。”
“實在不好意思,應該早點看出來你不喜歡開玩笑的。”
一點也不是玩笑。
我不知道怎麼告訴他們,顧挽笙是個怪物。
因為我清楚,不可能有人相信我。
我回以苦笑,加快收拾的速度。
突然,我的身體又出現被擁抱觸控的感覺。
我這時才意識到,那雙白襪子又不見了。
顧挽笙偷走了它,離開寢室,在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戲耍我。
他彷彿在對我說,就算搬走,我也無法擺脫他。
下一刻,他推門進來,霸道地走到我面前。
“趙歌,留下來。”
他沒有動,卻有兩隻手狠狠捏住我的腰肢,讓我癱軟無力。
“你必須留下來。”
5
顧挽笙的動作越來越大膽。
他巨大的手掌一隻攬上我的腰。
這個瞬間,我感受到腰間有三隻滾燙磨人的手掌。
他的另一隻手緊緊扣住我的手,把我徹底困在他懷裡。
我已經完全失去反抗的力氣。
室友們看出我的窘境,圍上來阻止他。
“顧挽笙,你不能太過分,鬆開。”
“對,喜歡不是理由,禁止違抗婦男意志。”
“……”
顧挽笙緊皺眉頭,鬆開我的同時開口解釋,“我有理……”
我在重獲自由的瞬間衝出寢室,逃離這塊夢魘之地。
下午,前室友們把我的行囊替我打包好,送到我的新寢室。
還有個前室友張巧擔憂我的心理狀況,一直陪著我。
他幾次欲言又止,但最終未提起顧挽笙。
傍晚在食堂,我們遇見隔壁班的女生。
她和張巧很熟,熱情地招呼我們。
眼神在我身上停留幾秒後,她突然拿出八卦的表情衝我擠眉弄眼。
“陳歌?寢室戀情的那個?我猜你肯定是陳歌,因為你和他說得一樣漂亮。”
前室友立馬尷尬地咳嗽,企圖打斷她的八卦。
她從我們的表情看出不妥,道了聲歉,低頭吃飯。
“不好意思,我閨蜜茶茶,女生都喜歡聽男上加男,我就嘴快了點。以後保證不提了。”
張巧的目光突然看向我身後。
他的表情精彩極了,就像是嘴裡的土豆絲全是姜偽裝的,辣得閉不上嘴。
能讓他出現這樣的反應,只有可能是顧挽笙。
我不敢回頭看,全憑耳朵聽後面的響動。
另外幾個前室友低聲說了些什麼。
然後腳步聲遠去。
大概是顧挽笙想過來,被他們給攔下了。
我鬆了一口氣,繼續吃飯。
可新朋友茶茶的反應卻讓我的心再次提到嗓子眼。
她的眼睛向上翻著,露出大面積的眼白,視線越過我,應該也是在看我身後的顧挽笙。
我聽到她口中低聲自言自語。
“茶茶,那個人有問題啊。他不是人類。”
“你的這位新朋友現在很危險,已經被他盯上了。”
“巫,是巫。”
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間。
茶茶的眼白翻回來,伸手抓住我的手腕。
“陳歌,你最近是不是遇到過怪事?”
“顧挽笙有沒有對你做什麼?”
“他……是巫。”
6
野史記載,荒古時期,巫與人分屬兩族。
雖然巫可以做到外表與人無異,但實際上,他們都有天生異象。
只不過為了與人和平共處,才用巫法隱藏了真實面貌。
巫族的十二祖巫皆是半人半獸的樣貌,最駭人的要數帝江。
據說他長有六足四翼,面目上沒有五官。
人族日升而耕,日落而息。
巫族恰恰相反。
他們是黑暗的使徒,擁有超出常人的詭秘力量。
人族昌盛後,由於害怕巫族的力量,選擇將他們屠戮殆盡。
少數存活下來的巫族,一生都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茶茶告訴我,顧挽笙是巫。
我們所見到的他,不過是皮囊的偽裝。
真正的他,暗藏皮囊之下,血脈深埋對人的仇恨。
這讓我想起開學第一天,澡堂旁的廢棄雜物間。
也許當他背對我時,他白皙的面板下真的有眼睛在注視我。
還有床板夾縫裡的眼睛,觸手般從他脊背皮下刺出,再刺破被褥,窺視我。
我把入學以來的經歷都一五一十告訴茶茶。
“所以,他要對我做什麼?”
茶茶帶著歉意搖頭。
“我……不知道。”
“每個巫族生下來的能力都不同。他們很神秘,我做靈媒四年,也是第一次遇到巫族。給我點時間,我來查一查。”
“你最近一定要小心他,不要和他接觸。”
我們的對談沒有向一旁的張巧隱瞞。
但茶茶叮囑他保密。
“在搞清楚他的目的之前,千萬不要打草驚蛇。”
7
晚些時間,張巧送我回新寢室。
男生寢室關於我和顧挽笙的曖昧事已經傳播開,他們見我和張巧一道,還調侃他是不是撬了顧挽笙的牆角。
他只能不停解釋,我不喜歡顧挽笙,希望大家不要再聊這件事。
也有對我通訊錄身份不友善的同學,故意在我身後吐口水。
張巧小心翼翼看我表情,安慰我,“同理心不是人人都有。世界上傻叉多了去了,別放心上。”
我苦笑點頭。
現在的我,哪還有工夫在意別人怎麼看待我。
我更擔心顧挽笙究竟想對我做什麼。
這天,我早早躺到床上,卻直到午夜還未入睡。
顧挽笙讓我想起一個已經死掉的男人。
他們都莫名其妙地盯上我。
似乎我對他們而言是美味可口的食物。
那件事發生在中學時期。
我對自已的通訊錄身份初有認識,意外發現小鎮裡竟然也有我們的聚集地。
懷著渴望被理解的心情,我去舊廣場的沙坑裡交朋友。
看起來約莫四十歲的男人向我搭訕。
他的手掌摩挲著我的脖子後頸。
“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已經什麼都懂了。”
“如果你需要朋友,可以去我家。”
我太害怕了,所以轉身逃跑。
但他已經從我的褲子猜到我就讀的中學。
有幾回,我看見他站在校門口等我。
和顧挽笙一樣,他讓我無從求助。
怎麼說?
告訴老師,我招惹了一個通訊錄戀童癖?
他看起來像正經的生意人,並未對我動手動腳。
直到有一會晚自習放學,我回家路上的路燈壞了。
黑暗的小巷子裡突然伸出一隻手,把我拽進角落,捂住我的嘴巴。
“別怕,別躲著我,我只是想交個朋友。”
恐懼激發出我的憤怒。
我咬了他,逼他鬆手,然後用我能想到的最惡毒的話罵他。
“你這樣的老傢伙,淪落到來欺負小孩,怎麼不去死呢?”
那天從小巷逃走,他再也沒有來騷擾我。
一週後,有人在爛尾樓發現他已經腐爛的屍體。
從爛尾樓的窗戶,剛好可以看到我們學校教學樓。
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能感受到他的注視。
會想起這段往事,被窺視的感覺又出現了。
新寢室我的鋪位在上鋪。
我平躺著,卻覺得背後有目光。
側身過去,目光如影隨形,即使我的後背緊貼著牆面。
屋裡的其他人都已經入睡,均勻的呼吸聲中摻雜了一種奇怪的聲音。
像是有風從極小的縫隙中,猛烈卻又斷斷續續地吹過。
然而,屋外風平浪靜。
我豎起耳朵仔細聽,那聲音就在我身後。
當我意識到這一點,恐懼瞬間衝擊著我的大腦。
我彷彿看到滿是眼睛的頭顱,張開內裡同樣佈滿眼睛的嘴巴,發出怪聲。
那是它的語言!
想法出現的同時,我的身體突然不能動了。
一隻手從我的脊背遊走到腰腹。
它似乎在用手寫著什麼。
好。久。不。見。你……
我還沒有感受完全,一聲低語猛然在我耳邊出現,“別怕,我只是想交個朋友。”
8
我瞬間驚坐起來。
前一刻還是午夜,此時卻天光大亮,讓我無法確認自已是不是做了一場夢。
新寢室裡只有一個室友在。
他坐在位子上打遊戲,看我醒來說,“他們都去上課了,叫你起床,怎麼都不醒。”
“我還沒見過睡覺這麼死的人。你最好去看看醫生,有沒有什麼病在身上。”
我還沉浸在恐懼中。
在我耳邊低語的人是誰?
我覺得他像中學時騷擾我的男人,像顧挽笙,也像我的前男友。
前男友會出現在名單裡,是因為我突然明白了未知存在的行為邏輯。
當未知存在在我耳邊說出和死去的男人相同的話,我意識到自已的一切遭遇都與死亡有種說不清的關聯。
會想起那個死者後,我立刻遇到相對應的啟示。
也就是說,此前,前男友送我的白襪子,之所以引發怪事,是因為我的前男友已經被我害死了。
我想到顧挽笙用力攬住我的腰,扣緊我的手,摟我入懷。
那是前男友最愛做的事。
現在我知道了顧挽笙的目的。
茶茶說巫族有屬於自已的力量。
顧挽笙的力量很可能和死亡有關。
死去的人透過顧挽笙的力量向我復仇。
我低下頭,驚恐地看到身上的睡衣不見了,腳上不知何時被穿上白襪。
前男友送我的白襪!
他一定發現了是我害死他!
9
一年前,我們因為婚姻的事爭吵。
我心底清楚我們不會有結果,可我無法忍受他決絕的話。
“等到了年紀,我們就分開,各自結婚,不要見面。再見面對我們的妻子不公平。”
我問他,“你不肯為了我一輩子不婚嗎?”
他沉默幾分鐘後說,“成熟一點。我們這種人沒有未來,所以能做的只有及時行樂。你想過任性的後果嗎?有一天,我們的愛會消失,你已經四五十歲,卻孤身一人。”
孤身一人,就像中學時騷擾我的男人?
殘酷的現實讓我惱羞成怒。
我讓人偷拍了我們在一起的照片,塞進他父親的車裡。
失去理智讓我變得愚蠢,天真地以為我的做法能逼他出櫃,名正言順和我在一起。
前男友的家在最老的城區,獨戶的院子緊貼著舊水塔。
當他父親拿著照片,怒氣衝衝回家,我用最快的速度爬上水塔,側耳聆聽。
十分鐘過去了,那個家靜得令我不安。
就在我拿出手機,準備約他見面,打探情況時,我看到他們出現在視窗。
他赤裸著身體,軍訓般站在窗前。
父親拿著量尺,用力抽打他的後背。
他咬著牙,不發出任何聲音。
陽光曬著他古銅色的面板,如果樓下的巷子有人路過,甚至可以看清他腹部的胎記。
很多父母熱衷貶低教育。
我對他的羞恥感同身受,後悔送照片給他父親。
突然,他抬起頭,目光與我對視。
水塔上只有十字形的小磚孔,室內很黑。
我不確定他有沒有看到我,但還是迅速逃離。
接下來的幾天,我都不敢聯絡他。
直到我們共同的朋友跑來問我,“沈言和你在一起嗎?他離家出走很久了,家裡人找不到他,託我來問。”
他自此徹底消失。
過去,我猜他換了城市開啟新生活。
現在的我卻覺得,他和那個騷擾我的男人一樣,在某個可以看到我的地方腐爛。
10
砰砰砰!
有人劇烈砸著宿舍的門。
新室友開啟看了一眼,立馬關上。
但他慢了一步,和門外的人陷入角力。
外面那位顯然力氣更大,即使他已經全身壓在門上,門還是慢慢開啟。
新室友只好喊著,“張巧說,你肯定會來騷擾陳歌。顧挽笙,真沒想到你是這種人。”
原來他留下來,是張巧安排保護我。
可顧挽笙還是把門推開了。
他沒有理會跌倒在地的人,徑直走到我身邊。
“救救我,只有你能救我。”
他抓住我的手,眼裡噙著淚。
“這裡全是蟲子。救我,我在水塔。”
水塔!家鄉的水塔!我剛剛回憶到的水塔!
顧挽笙又竊取了我的記憶,把死亡帶進我的生活。
張巧和幾個男生隨後跑進來,把他拉走。
我的腦袋裡充斥著水塔中的畫面。
蚊蠅和蛆蟲爬滿他的屍體。
他那天一定看到我了。
他猜到是我害他。
所以,他報復我,用他的死亡,來證明我們的結局會如他所說,充滿不幸。
走廊裡傳來顧挽笙的嘶吼。
“我只是想交個朋友!”
“我們這種人沒有未來,應該及時行樂。”
死人的話不停從他口中說出。
我想要逃,又不敢從正門,怕撞見顧挽笙。
所以,我跑到陽臺,從欄杆翻出去,跳到樓下。
死人越來越多地影響他。
不久後的某一刻,他會成為它們,取走我的命。
十分鐘,我跑到路口攔車。
“師傅,送我去車站。”
被擁抱的感覺又出現了。
我低頭,看見本該赤足的腳又穿上了白襪子。
11
他的力量在影響我的生活。
再繼續下去,我要麼瘋,要麼死。
計程車開到一半,我突然發現前座的師傅變成了那個死去的男人。
他說,“其實我不應該死的。你現在這個年紀,應該比當年更理解我了吧?”
“我不壞,我只是沒有朋友。”
“如果有哪怕一個朋友,我怎麼會選擇嚇你呢。”
“對不起。你現在願意成為我的朋友嗎?”
他不看路,眼睛不眨,透過後視鏡直直盯著我。
我告訴自已,別管他,幻想罷了,低頭拿手機買回家的車票。
他並不打算這麼放過我。
“你願意嗎?回答我!你願意成為我的朋友嗎?”
他的聲音憤怒,可車子開得四平八穩。
這更讓我確信一切是幻想。
“無視我?你難道不應該向我道歉嗎?”
“還是說你覺得我是假的?”
“你這個賤人!”
“你才應該去死!”
突然,他猛地轉動方向盤。
車子在道路中間打滑,撞到護欄後停下。
幸好路上車不多,沒有引發交通事故。
他腦袋撞到方向盤上,鮮血直流,卻毫無知覺般回頭,怒目瞪著我,伸手想要抓住我。
“我們這種人應該及時行樂!”
“你為什麼就是不明白?”
我開啟後座逃了,不敢回頭,一直向前跑。
過了兩個路口才緩緩停下腳步。
一輛摩托車這時停在我身旁。
車上的人竟然是顧挽笙。
我驚恐地推到路邊,分不清他是學校裡的顧挽笙,還是又不知從哪冒出來的傢伙。
“上車。你逃脫不掉。”
12
按部就班的二十年人生裡,我第一次感受到什麼叫風馳電掣。
十幾分鍾後,摩托車在車站停下。
顧挽笙牽著我,往售票廳走。
我們之間不存在交流,他卻買了一張去我家鄉的車票。
死亡離我越來越近。
我知道他要帶我去哪裡。
環顧四周,沒有人留意我們。
咕嚕咕嚕的聲音不斷出現在我腦袋裡。
我穿著白襪子。
顧挽笙也穿著白襪子。
我的世界已經崩壞。
13
第一站是廢棄爛尾樓。
炎熱的天氣,樓內卻一陣清涼。
我們向上攀爬。
爛尾樓沒有安裝門窗,視野開闊。
我可以看到過去的校園。
陽光下色彩斑斕,和我所處的灰天壤之別。
顧挽笙走到六樓,在走廊裡站定。
他望著我,一動不動,等待我進入房間。
我走到門口,看見房間的窗邊站著純黑的影子。
它似乎背對我,遙望校園。
背對,但同時注視。
它的目光就是顧挽笙的目光。
“我只是想交個朋友。”顧挽笙開口說,“為什麼要怕我,我不是壞人。我們……及時行樂……”
我的襪子在移動。
白襪推著我前行。
我一步又一步,不受控制地走向黑影。
它在我眼中越來越清晰,黑色正在隱去,露出可憐男人的背影。
“不要過去!”
“快回來!”
兩聲呼喚出現在我身後。
我回頭,看到張巧和牛茶茶飛奔過來。
但他們來得太晚了。
我面前的背影,向後伸出手,肢體詭異地扭曲。
它握住我的瞬間,黑色在我身上蔓延。
窒息和痛苦襲來。
是那個男人死前的感受。
14
大概過了十幾秒。
我突然神清氣爽。
當我看清眼前的事物,首先看到跪在我面前的張橋。
他一隻手握著我,痛苦不堪,臉已經變成了醬紫色。
應該我來承受的痛苦,卻被轉移到他身上。
茶茶說,“張巧自已願意的。他說,兩個人的話,存活的機會更大。”
顧挽笙面無表情,走上前來,拉掉張橋的手,牽住我。
“及時行樂。”
他拉我離開,走向遠方的水塔。
15
前男友的痛苦更多。
他愛我,而我背叛了他。
跟著顧挽笙離開的同時,我回頭向張巧喊,“別跟過來。明天,去水塔對面,姓陳的人家。告訴他們。陳震陽的屍體在水塔裡。”
“我應該去贖罪。”
“這次,一定會死人。”
顧挽笙的手抖動了一下。
我看向他,他依舊面無表情。
“你也倒黴。還以為你想害我,原來是我牽連你。”我苦笑道。
顧挽笙皺著眉頭,突然問我,“如果不會死,你想做什麼?”
我思考片刻,四個字始終縈繞心間。
“及時行樂。”
我這樣的人生,快樂是最有價值的東西了。
16
再次爬上水塔,我恍惚回到那一天。
水塔外有小攤販的叫賣,天空中鴿子鳴叫。
濃郁的生活資訊充斥我的想象。
而屬於我的,只有水塔裡黴灰的氣味。
那片狹小的空間裡有兩個黑影。
一個躺在地上,屍身乾癟。
另一個,趴在牆邊,透過十字形的洞口向外看。
不需要白襪子推著我。
我主動走向黑影。
每走一步,他的模樣就清晰一分。
我能看到他栩栩如生的側臉。
他才二十歲,他本可以成為任何人。
咚咚咚。
腳底有腳步聲。
張巧和茶茶還是追了上來。
兩個人大口喘著氣。
張橋眼神懇求,“你不用把一切都怪罪到自已身上。螞蟻吸引了小孩的注意,惹得滾燙熱水澆灌蟻穴,難道是螞蟻的錯嗎?你承受的是你不該承受的。回來,交給茶茶,讓她想辦法。”
茶茶的目光堅定,希望能透過對視,傳遞力量。
“我沒有和巫打過交道,但我們可以一起嘗試,會有辦法擺脫的。”
“信我一次。”
我感激他們。
但我苦笑著搖頭。
“贏一次也會輸一輩子。贏過巫,我也是社會的怪胎。算了,讓我還欠的東西吧。”
起碼死之前還能再見到他。
我先前一步,主動握住他的手。
17
想象中的痛苦並未出現。
黑影散去所有迷霧,熟悉的面孔出現在我眼前。
他轉過身來,一隻手輕撫我的側臉。
黑色迅速在我周身蔓延。
然後就像過去,他做過無數次那般,把我攬入懷中。
顧挽笙也走過來,從背後抱住我。
他借他的口說,“對不起,拋下你。我是個懦夫,讓你一個人面對世界。”
剛在一起的時候,他說,擁有我,好像可以對抗全世界。
死掉以後,他才發現,“我沒法對抗世界。我比你更膽怯。”
眼淚從我臉上滑落。
我不知道怎麼回應他。
他和我一樣,覺得虧欠彼此。
為什麼不責怪我呢?
為什麼不怨恨我?
怨恨,能讓我好過。
突然,張巧也跑了過來。
他同樣抱住我,讓我莫名想笑。
四個男人,在擁擠的水塔裡抱在一起,只有一個女生旁邊看著。
這四個人起碼有兩個半是通訊錄,偏偏擠進來一個張巧。
他想救我,各種意義都是。
在學校,他想讓我知道,有人關心我,不在乎我的取向。
在爛尾樓,他想讓我活下去,所以奮不顧身。
在水塔也是同樣。
他看到我身體的黑,所以用自已的身體承受。
很快,他意識到這一次沒有痛苦。
顧挽笙說,“謝謝。”
我也說,“謝謝。”
死掉的前男友化作斑駁光點,消失不見。
18
危機突然解除,超出所有人的預料。
顧挽笙恢復成自已。
他其實和他表現出的親切和善沒有區別。
彎著腰,一直道歉。
“沒想到會添出這麼多麻煩,差點釀成大禍。”
“果然,我不該入世。”
他臉上有些沮喪。
“更不該……對你有想法。”
那雙明亮的眼睛偷看我,又迅速低下頭去。
我突然意識到他和我沒有區別,甚至比我揹負了更多。
張巧這時候會怎麼做?
他看著顧挽笙,沉默片刻,突然跑去路邊的小店買來幾根冰淇淋。
我們坐在路邊一起吃著。
他拿出紙巾丟給顧挽笙。
“也沒看出來你有什麼不一樣嗎?吃相難看死了,一嘴的奶油。”
四個人停頓幾秒,一起笑出聲。
張巧繼續喋喋不休地逗樂。
“我們四個裡誰最有錢?是茶茶吧?做靈媒可掙錢了。”
“虧了這次沒讓茶茶出手,不然真付不起。”
“既然茶茶那麼有錢,就讓顧挽笙付大家回學校的路費吧?”
“……”
突然的轉折,讓顧挽笙表情一愣。
我趕緊說,“應該我付,都是因為我來的。”
張巧這時卻嚴肅認真地解釋,“給他一個道歉的機會,這樣,他就不會想退學了。”
一瞬間,莫名的顫動擊中我的心。
原來這才是人和人交流的最正確方式。
不用那麼小心翼翼。
坦然接受別人的付出,坦然回報。
顧挽笙從口袋裡掏出一張黑色的銀行卡,“也可能,我最有錢。我可是巫,家族傳承至今。”
又是一陣笑鬧,我們踏上返校的歸途。
19
兩個月後,我和顧挽笙正式交往。
當學校的人提起剛開學的那段往事,都把它當成我們情感的增味劑。
只有最接近真相的四個人知道,當時的處境有多麼危險。
好在都過去了。
如今,我們在宿舍樓的天台看日出,爬上操場的頂棚看日落。
茶茶也成為我們的朋友。
拋開靈媒的身份,她和普通女生一樣,會因為我和顧挽笙的互動尖叫。
張巧在追求她。
不過男女的浪漫卻讓她覺得索然無味。
我都有點心疼張巧了。
有時候我覺得茶茶像過去的我。
揹負著不願讓別人靠近的黑暗。
她經常離校去做那些危險的靈媒工作,具體的事情從不讓我們知道。
剛剛適應平淡的日子一段時間,顧挽笙有天夜裡突然到我宿舍找我。
新室友罵我們秀恩愛沒個完。
顧挽笙卻一臉嚴肅,把我拉出宿舍。
“茶茶出事了。我不知道。也許因為平時接觸得多,所以,我能感受到她的氣息。”
“她身上有很濃厚的死亡氣息。”
“我還沒告訴張巧。我想……”
我打斷他,拉著他往以前的宿舍跑。
當然要告訴張巧。
“我們一起,去找茶茶。”
張巧幫過我們的忙。
現在,輪到我們來幫他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