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天凰走了。
她走的那一天,京城從晨起時便開始下雨。
雨水淅淅瀝瀝,淋得滿地泥濘。
一向張揚的玉宮主,此次離去卻走得悄無聲息,一駕馬車,簡單行李,杜康穿著一身斗笠為她駕車。
玉天凰細微推開了窗,看夏臨風就站在門前,二人兩兩相望,最終各自無言。
能說的話,這幾日來他們也都說盡了,到如今,也只有一句道別可言了。
玉天凰離京的訊息倒是很快傳進了宮,端坐佛龕前的老太后聽了底下人報,總算是將緊皺著的眉頭給放鬆了下來。
陸公公說:“如此老祖宗您也算是能放下心,王爺畢竟沒有跟著她再走了,定然是還懷著孝心的.”
太后就說,這樣也好,那姑娘走了,風兒應當也會願意與秦家的姑娘好好相處了。
誰料不等她再下令,夏臨風卻自己來了。
他來就只為著一件事。
“母后,兒臣不願娶秦相的女兒。
這京中女子,我一個都不願意娶.”
老祖宗捻著念珠的手一頓,難得動了氣:“你這樣像什麼話!什麼叫京中女子你一個都不願意娶?這些大家出身的姑娘身世清白、性情溫婉,難道還配不上你嗎?你這把年紀了,不成家立業還想做什麼?”
誰料另一人卻插進話來:“咱們王爺只說京中女子不娶,又沒有說天下女子沒有看得上的。
誰說他一把年紀就不成親了?”
太后一聽這聲音,瞧著就更加頭疼了,她望著眼前連禮都不行的老頭,嚴聲質問道:“張揚?你不是早就罷官了嗎?還來參和什麼!”
“太后有所不知,我有先帝手諭,即便罷官回鄉,只要入京,便還是太傅身份。
王爺是我的學生,我答應了先帝,除非是我死了,不然我一定會好好管教他.”
“你管教他?”
太后冷笑,“是說要管教成現在這樣嗎?”
老爺子衣襬一撩,自顧自往旁側的座椅上一坐,不卑不亢地對上太后的目光:“我徒弟現在這樣怎麼了?滿心滿眼都是天下百姓,一心輔佐著他的皇兄,從來不曾有過二心,溫和、順服,與先帝期盼的模樣差不離啊.”
“可他的婚事——”“他的婚事又不是我定的,是他自己定啊.”
張揚把手一攤,“我也就是來聽聽您有何高見.”
太后只要一看到這混不吝的老不修就覺得心下煩躁,當年張揚在朝中也不是沒有吃過苦頭,幾次變法,他都衝在前頭,可偏生每每失敗被貶,他都像是卯著一股勁兒又能爬上來。
先帝不知為何,卻對這個從來不守禮法的人百般容忍。
更讓太后始終難以忍受的是先帝都已仙去,竟還留下手諭,保張揚安穩。
她端坐堂上,沉聲質問:“聽本宮高見?你不是就像放任他娶個江湖女子嗎,還聽我什麼高見?”
張揚卻道:“江湖女子怎麼了?江湖女子就不是女子了?這姑娘好生厲害,以一敵百,那英姿颯爽、巾幗不讓鬚眉,叫我都佩服!”
夏臨風在旁聽得連連點頭,不僅也附和:“玉姑娘的氣魄與能力絕非常人能比,她有血性,這樣的人男子之中都找不出幾個。
.”
可太后卻反問:“王爺需要的是個妃子,是個妻子,要有血性做什麼?”
張揚卻故作訝異:“您自己可是從後宮裡頭殺出一條血路的,如今卻反過頭來嫌那姑娘有血性?這事兒倒是可笑.”
太后隨即也變了臉色,後宮爭鬥這些事本來就是秘而不宣的,到了張揚嘴裡卻成了最正常不過的事兒。
她不想再在這件事上深究下去,只道:“那也不能讓一個身份地位與我風兒如此懸殊的女子嫁入皇家!”
“確實,這姑娘原本就是草根出身,朝堂之中是有些拿不出手.”
張揚摸了摸下巴,隨後問,“可要是,這姑娘是當朝太傅的女兒呢?”
“你什麼意思?”
張揚自在一句話:“我,我張揚要收她做我的義女——若是當朝太傅的女兒,太后可滿意?”
這事兒連夏臨風也沒有想到:“師父?”
張揚興奮地將手一拍:“這下也好,喜上加喜,親上加親!”
卻聽太后猛一拍桌,只有一句:“荒謬!”
哪曾想這個節骨眼上,皇帝卻推門而入,他一進來,滿屋子的人烏泱泱跪了一片。
這皇帝掃過張揚與自己的弟弟,卻說一句:“朕並不覺得啊,母后,若是臨風能做張太傅的女婿,確實是喜上加喜的好事.”
“皇帝,你……你怎麼也跟他們一塊胡鬧呢?”
夏臨風此時終於抬起頭來,拱手上前鄭重其事道:“母后,兒臣並不是胡鬧!我對玉姑娘是一片真心,還請母后成全!”
太后看局勢已定,不論她說什麼都已經沒有用,只好不悅道:“即便本宮成全,皇帝也願意賜婚,可你這個玉姑娘還不知道在什麼地方呢!她要是自此再也不會京城,你難道就這樣等著嗎?你是王爺!你是皇家的人家!就這樣白白浪費了這些年歲去等一個根本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回來的江湖女人嗎?”
夏臨風坦然:“是啊,兒臣便等著她,這又有什麼關係呢?況且……也省的母后再費心思,加派人手,反叫你我母子間平添嫌隙.”
太后這下算是終於看明白了,這兒子分明是叫妖女給迷去了,她嘆一句:“糊塗啊!”
又抬起手顫巍巍指著張揚:“你這老不修也跟著縱著!真是糊塗!”
她本想求助於皇帝,希望這個他好歹能明事理站在自己這一邊,皇帝卻好似沒有看到,反是拍著夏臨風的肩膀:“如此一來,天下間都知道我們皇家也是寬宏大量,心胸豁達,實為包容。
哪怕是江湖中最為離經叛道的那一個——最終都有可能成為王妃。
我這邊下旨,賜婚.”
夏臨風在這個節骨眼上卻又拒絕了:“臣弟還未得到玉姑娘的首肯呢。
賜婚的事,就再說吧,等她回來了再提也不遲.”
說罷話,笑了笑帶著自家師父一塊走了。
張揚看著他那樂呵勁兒,跟在他身後就問:“這次暢快了吧?”
夏臨風點點頭。
他也好奇:“師父你怎麼想得出來那句收玉天凰做乾女兒的?”
張揚當即手背身後,抬頭挺胸,得意洋洋地道:“那也得是有底氣才敢這樣說。
走吧,這事兒算是撂在這兒了,咱們還有事得接著幹呢。
趁著皇帝還沒反應過來,該啟程出發了.”
夏臨風聽罷這話,原本臉上的笑容也收斂起幾分。
不只是玉天凰要離開京城,有件事他並沒有向對方坦白,他接下來也並不會在京都久待。
原本是想等玉天凰身體恢復了再啟程,如今她既然走了,他也不會再在京中逗留。
做好準備整裝待發——夏臨風與他師父要去的,是邊關。
王府門前,早有人牽著馬兒站在門楣前靜候,龍盛嘴裡叼著根野草,看見王爺與張太傅來了,趕忙行了個禮。
夏臨風看他模樣也沒有多話,只是問:“都準備好了嗎?”
龍盛恭敬道:“王爺儘管放心,我帶的這一支隊伍都是武功超群、心思縝密的人。
偷襲這種事,小意思。
只是不知道事情了畢之後,您說的……”“你放心,我一貫是說到做到.”
夏臨風抬腳踏上臺階,“答應你出兵剿滅黑鷹教的,自然不會食言.”
玉天凰若是知道他早已為邊境戰事做出這些打算,恐怕怎麼也不會放下心。
他有許多秘密,而這些秘密之所以誕生的原因只有一個:他不想讓對方擔心。
玉天凰又何嘗沒有事情瞞著他呢?從王府出來,一路出京,待馬車一出京都地界,玉天凰終於難再忍受,一口鮮血吐了出來。
杜康嚇得急忙遞上帕子,急急問道:“姑娘,您這樣要不然我們還是回去吧?”
“不準回!”
玉天凰趕緊攥著他的衣袖,抬眼眼神凌厲地警告道,“此事你若敢跟夏臨風透露半個字,本宮主讓你從此告別人世!”
杜康趕緊舉起雙手來與他告饒:“姑奶奶,我這也是為您身體著想啊!您但凡有個三長兩短的,我到了王爺那兒也得捱打,這不是為難我嗎?”
玉天凰擦了擦嘴角的血:“看著嚇人,其實沒什麼大事兒。
這血吐著吐著就習慣了.”
先前她調動內力將夏臨風藏於她體內的那一縷真氣還回去時,其實傷到了經脈,但她為了不讓對方擔心,始終沒有透露出半點不適,甚至還利用點穴手段趁夏臨風不注意,在他搭脈前封住了任督二脈,叫他察覺不出半點異樣。
眼下好不容易出了京,離他足夠遠,玉天凰這才給自己解開穴位,徹徹底底釋放了出來。
杜康支著頭看著眼前的女人,實在是好奇:“你為什麼非得離開京城呢?只要您願意留下,王爺什麼不給您找來?”
玉天凰眼皮子都沒有抬一下:“這兒又不是容我之處.”
“怎麼不是?您瞧瞧王爺那做派,就差給您把王妃的頭銜送上門了.”
“我又不要做那王妃。
誰願意做誰做去.”
玉天凰說話直白,“我喜歡的是夏臨風那個人,又在乎他身份.”
“可作為一宮之主,難道不應該是想方設法利用當下能夠利用的一切嗎?”
“那在情理、道義上我都過不去.”
玉天凰掃他一眼,先前也算是與杜康相處過,知道這人說話做事只是看著不靠譜,人卻是聰明的,許多事不用過多解釋,倒也能明白,“朝廷對丹霞宮做了什麼,有目共睹,我不能為著自己,為著謀略,就此留下來,若是丹霞宮的人知道了豈不是會寒了心?哪怕皇帝因此赦免了我們所有人,可這種與其說是赦免,不如說是憐憫.”
杜康就輕搖著頭:“你們真是一群倔強頑固的姑娘.”
“世道逼得如此,比起命,尊嚴更重要.”
“命要是都沒有了,尊嚴又有什麼用?”
玉天凰就說:“沒有尊嚴的命,這命又有什麼意義?”
杜康抱起手來仔細想了很久,他到這個年紀了,早就已經與這世上所有不公達成和解,不然又能如何?不然他怎麼會成為一個無酒不歡、嗜酒如命的老混混?玉天凰也不指望他能和自己站在同一條戰線,本來他也不是自己的人,只是夏臨風信她,那麼她也就信他。
“我聽臨風說,你對江湖之事無所不知無所不曉。
你知道我唯一想查的事是什麼.”
廣闥、林鐺,還有她的哥哥。
杜康這一回倒不似先前支支吾吾,直截了當告訴她:“您放心,既然王爺都已經吩咐我好好做事,我對您自然是會知無不言。
我已找到您那幾位親友下落,一個月吧,行路差不多一個月就能見到他們了.”
玉天凰其實很好奇:“你為什麼對夏臨風言聽計從?他救了你的命?”
杜康聳了聳肩:“不然呢?”
他簡單說起曾在邊關的陳年往事,他是混不吝的酒鬼,他是心地善良的王爺。
他為了女人和人大打出手,失手將當地混混頭子打瘸腿,混混們自然不肯放過他,一群人湧上來,勢要將他碎屍萬段,關鍵時刻,夏臨風出手相助,救他逃離追殺,又把他帶回了軍營。
“沒見過這樣的王爺,他要自己不說,我還以為他是什麼小兵。
打起架來跟地痞流氓一模一樣.”
杜康說起這事兒,仰頭灌了口酒。
玉天凰沒怎麼聽夏臨風說起自己過往,不免好奇:“你多說說!我想聽。
他在邊關帶兵打仗嗎?除此之外,還做什麼?”
這下旅途倒是不會無聊,杜康跟在夏臨風身邊也曾有些年數,後來因為夏臨風去闖蕩江湖,兩人之間才暫時沒了聯絡。
馬車上,杜康一手煙一手酒,倒像是個說書先生那樣開了口。
這車朝西北方向一路而去,天色漸暗,京都徹徹底底被甩在了後頭。
就如過往,就如命運。
而前路,正慢慢鋪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