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王辭世的那天,京城裡一早就飄起了細雨。
起先只是淅淅瀝瀝的如牛毛一般,後來漸漸匯聚成勢,轉為瓢潑大雨。
宮殿的飛簷之下,雨水沿著古樸的瓦楞奔騰而下,濺起朵朵水花,天地間瀰漫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凜冽與哀愁。
雨天有些無聊,蘇苑音正坐在鼓凳上彈古琴,心裡思量著彈一首《瀟瀟雨歇》,聽著窗外的雨聲潺潺,與她的思緒交織在一起,竟有些怔怔的,手指在琴絃間徘徊,動作有些遲緩。
蘭香手捧一盤洗淨的瓜果步入室內,見蘇苑音這樣的情態,便在一旁靜候片刻,而後輕聲問道:“小姐可是在嘗試《漁歌子》麼?怎麼聽著有些走調了?”
蘇苑音的目光穿透雨幕,凝視著那彷彿由萬千銀線編織而成的雨簾,心中莫名湧起一股淡淡的惆悵。
她微微側過臉,注意到蘭香肩頭一側被雨水打溼的痕跡,關切地問:“怎麼溼成了這樣?你沒有撐傘嗎?快去換身乾爽的衣裳,可別著涼了。”
蘭香解釋道:“適才在前廳遇見了祥王府的小廝,我看他他神色匆匆,衣襟盡溼,像是有急事在身。我便將手裡的傘借給了他。”
“祥王府?”蘇苑音聞言,眉頭微蹙,眼中閃過一絲疑惑,“一大早登門,所為何事?”
蘭香搖了搖頭,表示自已也不知情。
蘇苑音站起身,來到屋外的廊簷下,雨下的大,雨水匝地的聲音又急又重。
她低頭看著被雨水濺溼的繡鞋與裙襬,輕輕嘆息一聲,心中總覺得有一股難以名狀的不安。
到了用午膳的時候,狗牙兒從大街上急匆匆跑回來,朝圓桌上吃飯的蘇召南急促道:“老爺,祥王,祥王歿了!皇上和貝勒爺們都已經到王府了。”
蘇苑音手一哆嗦,眼中倏然酸熱了起來,神情呆滯地向門外望著。
蘇召南緩緩放下手中的餐具,眉頭緊鎖,長嘆一聲道:“祥王這病,纏綿病榻也有好幾年了,未曾想竟會如此猝然離世,實乃世事無常啊。”
狗牙兒接著稟告:“萬歲賜下了喪儀諡號是‘怡賢親王’,禮部的人已經開始著手去辦後事了。”
蘇召南點點頭,說道:“祥王生前顯赫,死後哀榮,也不枉了大丈夫一遭,大英雄一世!
回到房裡,蘇苑音開啟匣子,手指撫過一沓厚厚的信。
這是郢承到餘夏任職後,幾乎每隔三四天就要送來一封信。
厚厚一疊信,每一字每一句都是郢承親筆所書,告知他的近況,叮囑她要好生保養,一字一句,平淡溫和,都是家常的體恤。
只是每封信的末尾,總以他最工整的小楷,寫著三個字——“要等我”。
蘇苑音撫摸著一張張信,悲傷翻湧上心頭。
自已的心意是什麼時候有了轉變?郢承的父親辭世,讓她也這樣痠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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郢承是騎著雲驄馬趕回來的,馬兒一整日沒有進食進水,趕回祥王府的時候,已經累到躺在地上起不來。
皇上已經下令,舉朝輟朝三日,以示哀悼,這已經是最後一日了。
已是醜末寅初,鐘下三點,郢承進到院裡。
站著幾百名家丁和請來幫喪的小官,都是披麻帶孝手捧喪棒,恭肅站立。
滿正房都是白幔白幢,紙花靈幡在正房簷下掛得密不透風。
祥王府已經變成了白得不能見底的世界。
眾人都祭拜完了,見世子回來,迎上來安慰幾句。
郢承心不在焉地點點頭,眼睛直直望著安福堂,裡面白汪汪坐著幾個人。
父親的靈幡在堂中間靜靜躺著。
兆佳氏看到兒子回來,眼中盡是欲落未落的的眼淚,她跑過來,緊緊抱著郢承。
面向落著無盡黑幕的天空,哽咽道:“承兒!你終於回來了,你快去、快去看看……”
言未完,淚已經先落下來。
郢承目光霍地一跳,即便內心已築起防線,那瞬間,淚水仍不由自主地奪眶而出。
他終究也只是一個年僅十七的少年,可肩頭的重擔遠超出了年齡的承載。
他緊緊抱住母親,牙關緊咬,努力剋制著情緒。
然後躬著身子到長明燈前,雙手顫抖著端起油壺,注了一點清油,淚水已是撲簌簌滾落出來,伏身叩頭下去,渾身都在劇烈地顫抖,雙手如同絕望中尋求支撐般,死命地摳挖著溼漉漉的磚縫,只是不肯放出聲兒。
鄭重地磕了三個頭。
等再抬起頭時,壓抑下去的情緒突然變得洶湧不可遏止,嚎啕哭出聲來。。
這是他的阿瑪,是他這一生最敬佩,最依賴的人。
不僅是天下人敬仰的祥王,是皇叔身邊最忠誠的棟樑,更是他的支柱。
儘管此刻已經跪在了靈堂裡,郢承卻仍然覺得恍惚,或者會不會,這一切只是夢魘?
他的眼神蕭索,強忍悲痛,伸手拉起一旁同樣哭得肝腸寸斷的額娘,聲音顫抖:“額娘,別哭了,您還有我。”
待情緒稍稍平復,兆佳氏溫柔輕撫郢承的臉頰:“承兒,去後頭看看吧,你的弟弟妹妹們正需要你。”
郢承咬緊牙關,強撐起身軀,深知自已作為兄長,此刻更應該展現出堅韌,為弟妹們樹立榜樣。
他拭去眼角的溼潤,理了理衣袍往安福堂後面走。
卻一眼看到了跪坐在案邊的女子。
許是抄經乏上來了,蘇苑音已經伏在簡陋的草苫上,和衣而眠。身前的案几之上,堆疊著厚厚的《金剛經》抄本,每一頁都是密密麻麻的清秀小楷。
郢承走近幾步,輕輕在她眼前蹲下來。
她睡著的神色恬靜又有些疲憊,長髮散落在草苫上,幾縷髮絲輕輕拂過臉頰,眉眼間皆是說不出婉約,郢承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憐惜。
他伸出手,本想幫她拂去那幾縷碎髮,卻又怕驚擾了她的好夢,最終只是輕輕地將手懸在半空,然後緩緩放下。
為阿瑪抄寫經書,本是子女不可推卸的孝心所在。
自已因公務纏身遠在河北,未能及時趕回,不僅錯過了與阿瑪的最後相見,更未能盡到作為長子應有的床前侍奉之責。
可蘇苑音在他缺漏的時光裡,替他一筆一劃,抄滿了經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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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苑音夜裡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卻發現自已身上蓋著一件藏青披帛。
還有淡淡的檀香。
這像是郢承身上的氣味。
大抵是心理作用吧?也許就是府裡丫鬟隨手幫她蓋上的。
她掀開搭在身上的披帛,準備坐起來繼續抄寫佛經,卻隱隱約約聽到外面幾位大人的說話聲。
“那弓首節是個出了名的潑皮無賴,慣會當面一套背後一套,你務必要小心行事。”
“多謝大人提點,我一定會小心。”
聽到這道聲音,蘇苑音一怔,隨即向他望去。
朦朧月光下,那人的背影清瘦了許多,身上是一件件寬鬆的白喪袍,此刻正立在樹影旁,低下頭和邊上人說話。
在暗色的夜裡,他像雪松般挺立又蕭索。
蘇苑音眼裡有些酸酸熱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