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得早,一條大街上稀稀落落點著兩三盞羊角燈,鬼火似的在風中搖曳,淒涼又滲人。
郢承準備回去了,卻發現衣角被人拽著。
他回過頭,疑惑地看著地上跪著的女子。
她穿一身靛青粗布大衫,濃密的頭髮挽成了一個髻兒,衣袖外頭還纏著塊孝布。
唉聲求著他:“督理大人!您是大好人,可是,可是弓首節他不會放過我的!您缺丫鬟嗎?缺廚娘嗎?月兒都會!求求您讓月兒跟著您吧!”
郢承已經不止一次聽到她叫自已是“督理大人”了。
想來也是蹊蹺,為何攤販不知道,衙門的官兵也認不出,這樣一個無家可歸的弱女子會知道呢?
他眯著眼看著這個月兒,扯了扯嘴角。
“嗯,跟來吧。”
回了院裡,付恆正等在門口,正要迎上來,一眼看到了世子身後的女人。
眼睛睜得老大:“主子,您怎麼……?這是誰啊?”
郢承淡淡說:“隨便讓她個乾點兒什麼活,她要住幾天。”
他立在付恆跟前,薄唇微抿,深邃的雙眼皮眨了兩下,才轉口問:“有上京來的信嗎?”
付恆知道主子在等誰的信,但是沒有。
他搖了搖頭,好心安慰:“蘇姑娘大病了一場,還得歇息呢,過幾天恢復了就給您來信了。”
沒有收到信,郢承倒沒露出多少表情。轉了下頭,望了望院子裡的花,又看了看樹上一隻麻雀,才慢慢悠悠開口道:“哦,本王倒是不著急。”
付恆心裡腓腹:你最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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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日過去,蘇苑音的身子已經大好了。
能去馬場騎馬、能找童姝君一塊到戲園子裡聽戲、能抱著蘇旭安在院子裡曬太陽。
嘖,就是不能寫信。
這日,林氏帶著她到飛馬寺上香。
天光大亮之時,馬車已經停在了寺外。
這會兒還不到辰時,飛馬寺門前卻已是一片車水馬龍之景,數輛馬車錯落有致地排列著。
下了馬車,幾人剛走到門口,便聽到寂靜無聲的寺門口起了一陣細微的騷動。
蘇苑音回過頭,只見一輛硃紅油壁車緩緩駛來,上面裝飾著翠綠欲滴、繡有折枝花卉的華麗簾幕,轅馬也都雄壯非凡,駕車的侍從們身形魁梧,分立兩側。
就是各府命婦入宮,都拿不出這樣的排場來。
想來是豪門之家的夫人小姐也來參拜了。
林氏也回過神望去,認出了來人。
可不就是護軍統領家的磐夫人和女兒磐婼。
這個磐夫人可不是個好惹的。
從前林氏還沒有嫁進蘇家之前,在胭脂鋪裡不小心得罪過這位磐夫人。
受到磐夫人好一陣明裡暗裡的磋磨。
蘇旭安週歲宴的時候,她硬著頭皮給護國將軍府上送了帖子,原以為磐家不會赴宴。
林氏自然清楚,磐夫人是看不上蘇家這樣的小門小戶的。
倒是沒想到,那天磐婼還帶著禮去了。
她也說不清楚怎麼回事。
林氏趕緊拉上蘇苑音的手,低聲說道:“咱們別看了,快進去吧。”
蘇苑音點點頭。
到了佛堂裡,林氏要誦經唸佛,蘇苑音上了炷香,就先出來了。
溜達到後院裡,看見一棵老樹上,掛著畫了符的紅色小布條。
旁邊的桌子上擺有紙筆,和一隻功德瓷缸。
蘇苑音心下了然。
從荷包裡取出幾塊碎銀子,投進瓷缸裡。
然後執起筆,在布條上寫名字。
可是,寫誰的呢?
想了想,她落下筆,寫下“蘇召南”三個大字。
父親在朝廷操勞,謹小慎微,身子骨也大不如從前了,為父親祈個平安福吧。
可是姐姐在寶親王裡也是步步驚心,於是,蘇苑音又投了碎銀子,寫下了“蘇容雨”的名字。
既然寫了父親和姐姐,不如給母親和小人兒蘇旭安也求一個吧。
她又投銀子,又寫名字。
但是全家都寫完了,卻還是躊躇著,不願意離開。
心裡好像有個輕輕的聲音在告訴她,寫吧,寫吧,寫那個人的名字。
蘇苑音左看看右看看,確認邊上沒有人,又寫下了一個名字。
對著那個布條,低聲嘀咕道:“反正也閒著,就便宜了你吧。”
她把布條用線細緻地穿好,正要掛上樹枝時,忽然想起來還沒給這個投功德錢。
掂量著空空如也的荷包,蘇苑音有點不好意思了。
沒投錢,應該不會顯靈吧?
她正猶豫還要不要掛上去,突然聽到了腳步聲和說話聲,有點做賊心虛的慌亂,直接把布條給塞進了荷包裡。
正要離開,卻聽到了兩人說話,還提到了她布條上的人。
一女子聲音嬌嬌軟軟:“刻昌哥哥,我已經跟我爹爹說了,他會去皇上跟前求情,把郢承調回盛京。”
男子糾正她,語氣卻是寵溺:“說了多少次,你該叫我宏清大師……”
女子嬌笑兩聲:“知道了知道了!”
蘇苑音透過繁密的葉縫,看清了那女子的臉,竟然是磐婼姑娘!
宏清大師繼續問她:“你父親怎麼會答應?”
蘇苑音不由地攥緊了手裡的荷包,不知道為什麼,只是感覺到磐婼接下來說出的話,可能不是她想聽的。
果然,她的感覺似乎過於靈驗了。
“反正我早晚是要嫁給郢承的,他若是到河北去,我以後就只能隨他到河北去了!”磐婼聲音清脆,笑生兩靨,“爹爹自然要應允!”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蘇苑音突然就記起來,蘇旭安週歲宴那天,一向看不上三品以下官員的磐家卻派來個千金,從不赴臣子宴的郢承也姍姍來遲。
兩人見面後熟稔地相視一笑,又刻意分坐兩席。
她好像,很少見到郢承露出那樣輕鬆的笑。
宏清大師繼續說了什麼,她也沒有再去聽。
她低下頭,靜靜盯著手裡的荷包,又慢慢抬起頭,看了看樹後的磐婼。
忽然間,整個人像是掉入了冰窖裡,渾身發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