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詔獄恐怖猶如兇獸,張著血盆大口,等著自投羅網的活人。
賀雲珵和林霜序被分別押解,關到了不同的牢房。
今日的三司會審初步有了結果,人證物證俱指向將軍府,不由他們抵賴。
而被賀雲珵指認的李玉涼,因醉香閣的證人已被滅口,無法判定其嫌疑,只能先查滅門的兇手。
嚴防死守的鐵牢中,賀雲珵席地坐在雜草上,閉眼思考時手指無規律地在膝蓋上輕敲。
今夜大機率不會提審他們,最快也要等到明日。
到現在為止,獄卒還沒有給他送過吃食,慣用的逼供方式,人在飢腸轆轆之時,情緒總是更容易被擊潰。
諸多思緒飛速在賀雲珵腦海中盤旋交匯。
局勢發展到現在,重點已經不在真相本身,他現在自證清白毫無意義。
數十萬賀家軍是一塊肥肉,蟄伏的豺狼們虎視眈眈,都想一口叼走,據為已有。
可他們再想吃,也要看看自已有多大的胃口。
算時間,邊境的軍報應該已經送進宮了,燕召這次的動作比預計的迅速,現下已集結整軍,隨時都有發動攻勢的可能。
賀雲珵這幾日紮在軍營,便是在與郭堯商討應對之策。
邊境的軍事向來由賀家把持,向朝廷彙報也只是走個形勢,畢竟皇上不想管,想管的權臣又不懂行軍作戰。
所以這些安居奉都指點江山的人,大機率不會真正瞭解,賀雲珵帶著賀家軍,為北盛做的究竟是什麼樣的差事。
他來受審之前,交代了郭堯,若是他從三司衙門回不來,便讓郭大人帶著軍情去宮裡細細彙報,務必將邊境的嚴峻形勢告知太后。
以如實彙報為原則,如有必要,適當加工編撰,郭大人自行把控。
總之一句話,北盛到了危急存亡的時刻,攘外先安內,內患不解決、賀將軍不能坐鎮軍中,這仗打不了。
如此給宮裡施壓是一招險棋,若是用不好,保不齊要被打成謀逆叛臣,不到萬不得已,賀雲珵不想如此。
可公堂之上,這些奸詐小人,竟連太后的面都沒讓他見到,他若不想辦法自保,誰還能保他?
如果是他自已也便罷了,如今兄長也被牽連……
想到林霜序,賀雲珵一口氣悶得難受。
他身子骨弱,詔獄裡陰冷汙濁,將他關上幾日,他怎麼能受得了。
賀雲珵保持著清醒,一夜未眠。
獄中透不進陽光,他在心中估算著時辰。
大概在翌日傍晚,提審他的人才到。
大理寺卿蕭平。
此人還是那副中庸的窩囊樣,見了賀雲珵客氣地叫將軍,隔著審訊的桌案,打著商量讓他招出實情。
賀雲珵自是不可能鬆口,饒是大人說破了嘴皮,只要他如實招供,認錯態度誠懇,皇上念著賀家的顯赫功績,一定會對他從輕處理。
他這些路數,早是賀雲珵當年審訊戰俘時玩剩下的,聽著他連哄帶騙的話語,就為了讓他簽字畫押趕緊交差,只覺得荒唐可笑。
他忍不住反問蕭平:“閹人到底給了你什麼好處?讓你如此效忠?”
蕭平肩膀一聳,“哎,賀將軍可不敢亂說,老夫吃的是皇糧,自是奉皇命辦事,何談對旁人效忠?”
“是嗎,那你為何要做假證,汙衊於我?”賀雲珵微微傾斜腦袋,目光狠戾,“你怎就確定,我一定會折在這次?我若是安然脫了身呢?你就不怕我要你的命?”
蕭平慌亂不已,卻極力保持風骨,“賀將軍說的話,老夫實在是聽不懂,大理寺依律辦案,若是不慎被人報復,丟了性命,那便是為天下公允而死,千百年後,也得一個青史留名。”
賀雲珵冷笑出聲。
“咳。”蕭平端正衣襟,繼續道:“還是勸將軍好生配合,如若不能在我手中結案,可就要錦衣衛來審了,他們那些人,為了讓你招供畫押,什麼手段都用得出來,將軍何必要受那皮肉之苦呢。”
賀雲珵雙目一闔,一個字都懶得跟他多說。
蕭平窘迫不已,堂堂大理寺卿,灰溜溜問不出個結果,起身想走,覺得這樣顯得自已太無能,可想再問,賀雲珵又根本不搭理他。
糾結之時,手下上前,趴在他身旁耳語了幾句。
他聽完稍緩面色,對賀雲珵道:“大理寺還有要案等著處理,就再給賀將軍一夜時間,想清楚了,我明日來問。”
他說完便帶著手下離開,賀雲珵被重新關回了牢中。
晚上,依舊沒有給他食水。
他唇面乾燥發白,愈發擔心起林霜序來。
只怕這些人怎麼逼迫他,便是怎麼逼迫兄長的。
他從前征戰,幾日不吃不喝是常事,可兄長又能捱上幾日?
越想,他心中越是焦躁,恨不能不管不顧地衝出去,親眼見他一面,確認他平安。
可這重重鐵欄根本不是人力能衝破的,就算衝出去了,也只會讓事態更加嚴重。
他們現在只能隱忍。
怪他,怪他衝動,那晚非要黏著兄長,強迫他做不願的事。
但凡他聽話,兄長讓他滾的時候他老實地滾,也不會被人拿住這個把柄來利用。
就算賀家難逃此難,起碼不用把兄長牽扯進來。
賀雲珵反覆回憶著當時的細節,林霜序滾燙的眼淚在時隔多日之後終於把他燙傷,他懊悔不已,抬手給了自已一個巴掌。
這時,牆壁上的燭臺忽明忽暗,把他的思緒抽離出來。
他謹慎地站起身,細聽動靜。
有人來了。
時辰很晚了,誰?又是蕭平?
片刻後,飛魚服映著陰森燭火出現,來的人是沈檀。
沒有帶手下,她自已一個人來的。
“沈指揮使?”賀雲珵開口叫她。
沈檀並未應聲,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看也不看他一眼,取下腰間的鑰匙,利落開了門。
賀雲珵猶疑地問:“沈指揮使來是為了……?”
沈檀平靜之下帶著幾分鄙夷,對他道:“奉旨提審賀將軍,請吧。”
二人隔著桌案落座,沈檀逆著光線,賀雲珵看不清她的臉。
“賀將軍打算負隅頑抗到什麼時候?”沈檀威脅地問。
賀雲珵輕聲嘆氣,無奈搖頭。
“有話就說。”沈檀親自提筆等著。
賀雲珵道:“本以為沈指揮使雖與我陣營不同,卻也是個俠義之人,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你親口與我兄長說,公堂之上,你不會與閹人勾結,汙衊於我,為何出爾反爾?”
沈檀筆墨微頓,放在了案上,而後坦然反問:“我何時出爾反爾了?人證,物證,鐵證如山,有人要你死,我又能如何?”
“誰要我死?李玉涼?”
“不止。”
“說說。”
沈檀挑眉,“賀將軍,有些事,現在知道已經晚了,這泥潭你出不來,要麼束手就擒,要麼,你先把我殺了,再把所有人都殺了,你跟你兄長,就能活。”
“你這是逼我造反?”
“你造不造反,不是我該考慮的,錦衣衛奉命審案,我只管你的罪狀何時交出來。”
“我若是不肯認呢?沈指揮使打算如何?對我行刑逼供?”
沈檀垂眸,眉眼掩在一片模糊的暗影中。
她沒有說話,站起身,走到賀雲珵面前,居高臨下地睨著他。
有血腥味傳過來,賀雲珵聞到那味道莫名開始心慌。
下一瞬,沈檀從身後掏出一個物件,用絹布包裹著。
她故意放慢了速度,當著賀雲珵的面,把絹布開啟。
裡面是一支斷裂的玉簪。
簪子本是剔透的瑩白色,沾了鮮血,染成了觸目驚心的紅黑。
再抬頭,賀雲珵看見沈檀臉上勢在必得的傲慢。
“這簪子是誰的,賀將軍應該認得吧。”
空氣凝滯,賀雲珵幾乎無法呼吸。
“你們敢對他用刑?”
他猛地起身,可鐵鎖勒著他,他觸碰不到沈檀。
對方帶唇角帶笑,在挑釁。
賀雲珵緊咬著牙根,“你是不是以為,我真的不敢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