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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拾伍 狐死首丘

士兵們甚至有些已經縮在了沙堆裡,卻仍然凍得發抖,沙堆裡毫無溫度,甚至更加冷。

大部分士兵都已經睡了過去,至少他們的夢不是寒冷的,他們可以夢到家鄉,他們可以夢到許多美酒佳餚。

“我要被凍死了……我想回家,我想回家……”花木蘭耳力很好,她還能聽見靠得比較近的一個小兵帶著哭腔,在跟旁邊的火伴說著,他聲音很小,大約是怕驚醒其他已經窩在沙地裡睡著的同伴們,他的聲音很小,他的年齡不大,才十六七歲的年紀,或許還能更小些,此刻的他凍得發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衣服,外加一件皮甲,他的皮甲似乎並不是他的,較他單薄的身子來說,確實有些大了,大約是他長輩傳下來的。

花木蘭搓了搓手臂,坐了下去,從馬背上扯下一個包袱,拍了拍,隨即枕了上去,雙手抱臂,蜷縮著身子,閉上了眼睛。

花木蘭夢見了很多事情,她夢見自己似乎凱旋迴鄉,她是真的喜極而泣,但是一路上被許多鄉親指指點點,阿爺阿孃也已經西去,她只瞧見阿姊說她不守婦道,將她推出了門去,狠狠關上了門,阿弟在一邊默默看著沒有說話,轉身也關了門。

她又夢見自己似乎已經是戰死沙場,滿身是血,一條腿已經不翼而飛,留下了血肉模糊的殘肢,胸口都是箭矢,自己躺在血泊裡,雙眼無神地望向了天空,自己的屍體無人收殮,慢慢青白,腫脹,腐爛,到最終就剩下一攏白骨。

她還做了許多光怪陸離的夢,一個接著一個,似乎無窮無盡,她突然一蹬腿,她突然驚醒了,她望了一眼天空,依然星辰點點,只是東邊的天空已經開始顯現出魚肚白了。

她望了一眼士兵們,他們因為都是這個時候起來晨練,所以是自然醒,大部分的兵都坐了起來,開始打理起自己,若是冷原地跳一跳,或者繞著自己火跑個幾圈。

她望向了昨晚上那個哭泣的小兵,卻發現他沒有起來,她心裡咯噔了一下,她手撐地爬了起來,她死死盯著他,她不敢上去問一問。

小兵旁邊的火伴起了來,他搓了搓手臂,呼了幾口氣,原地踏了踏,他瞧見自己旁邊那個小兵沒有動靜,隨後用腳踢了踢他:“喂,起來了!別睡了!都尉都醒了!”

他卻依舊沒有動靜,就這麼匍匐在那裡,宛若匍匐前進的戰士。

他的火伴也覺得有些不對勁了,他蹲了下去,他用手推了推他,他依舊沒有反應,他只能哆哆嗦嗦伸出其實已經凍成冰棒的兩根手指,探了探他的脖子大動脈,卻發現入手一片冰冷,比天氣還要冷些,而脈搏已經沒有了跳動。

“你別嚇我啊……你起來啊……”火伴不停推著他,聲音有了哭腔,眼中快速蘊滿了淚水,卻倔強在眼眶裡打轉,就是不掉下來。

花木蘭閉上了眼睛,隨即看向了已經剛剛出頭地平線的太陽,整個東方暈染出紅色溫暖的光,他,終究是沒有等到太陽。

她走了過去,抱起了那個小兵,抱在了懷裡,頭抵頭,她能感受到懷裡屍體的僵硬和冰冷,她沉默了半晌,輕聲道:“我知道,你想家了,我會送你回家……”我知道你想家了,我會送你回家……我會送你回家。

花木蘭抱著他,摸了摸小兵的額頭,又摸了摸小兵的頭髮,瞧著著實心疼,說著說著就哭了,頭埋在了那個小兵的頭頸裡,聲音嗚咽,她又哭了,這個小兵年紀跟她的小弟一般大,她不敢想象,若是死的是自己的阿弟,她不敢想,她不敢。

她知道,若是告假,若是她回鄉回家,家中定會立馬給她定一門親事,要麼是她阿爺上戰場,要麼,是她小弟上戰場,可是他的小弟哪能上戰場呢?瞧見血大約就能暈了去,只怕是不消半刻,便被割了頭去。

所以她,還是不回去了吧……若是她死,至少她能好受些,她很自私,自私到不想聽見同鄉計程車兵前來報喪,隨後瞧見親人的死亡訃誥。

林時七自然是瞧見了那邊的狀況,她瞧見了那裡計程車兵,都跪了下去,她瞧見了中間的花木蘭,她的印象裡,花木蘭這個人深不可測,心計很深,至少對她來說,很危險,但是她沒有想過會瞧見她哭的樣子。

她的方向正對著花木蘭,瞧得見花木蘭的臉,花木蘭那張經常淺笑的臉,此刻卻是沒有表情,就只能瞧見花木蘭的淚就這麼滑落,滑落在小兵蒼白的臉上,花木蘭的臉也比不得那個小兵好了多少,也是蒼白得緊。

他……這是哭了嗎?原來他們也都是人……也會哭。

從小,父汗總是跟她說,北魏的人,都是野狼,野心很大,殺人不眨眼,她原本是不信的,但是先前北魏“叱奴”花木蘭他們一對人真的是嚇到她了,她認為那個花木蘭還有他的夥伴必定是魁梧的壯漢,否則怎能被我軍圍困的時候還能殺了那麼多人。

話說這個都尉也姓花,可是瞧著弱得很,跟個紙片人似的,雖然說生的秀氣,心機也重,笑容下面他在想什麼都不知道,鬼得很,但是大約打起仗來就差了,她瞧不起他,她認為向自己阿幹一樣上陣殺敵的那才叫英雄,背後搬弄是非最多就算個謀臣。

她也許不知道,眼前的都尉就是花木蘭,就是千軍萬馬血肉拼殺出來的花木蘭。

她瞧見花木蘭起來了,抱著小兵屍體緩緩站了起來,將他放在了自己的包裹上,隨後他舉起了手中佩劍,在一旁挖起了坑,隨後許多士兵也都起來了,舉起了兵器。

林時七其實沒有聽懂他們在唱什麼,只覺得聽了之後,有種壓抑的感覺,聽久了竟然也有想哭的衝動。

她瞧著花木蘭把這個小兵放了進去,動作很輕,很輕,似乎動作大一點會吵醒他一般。

“操吳戈兮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敵若雲,矢交墜兮士爭先。

凌餘陣兮躐餘行,左驂殪兮右刃傷。

霾兩輪兮縶四馬,援玉枹兮擊鳴鼓。

天時墜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

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靈,子魂魄兮為鬼雄!”

歌聲,在沙漠傳了很遠很遠。

尉遲墨珏突然打了個寒顫,他猛然拉住了韁繩,馬因為不適,扭著頭,前蹄踏了踏,其他貴公子也勒住了馬,扭過了頭望向了來時的地方。

尉遲他似乎聽見了什麼,他扭頭望向了花木蘭大部隊的方向,眼中緩緩瀰漫起了大霧,他隱隱約約聽見了那哀聲,大約是有同袍去了。

“墨珏……”有人突然叫住了他,墨珏回了頭,卻見三個貴公子下了馬,行了軍禮,他們是丘穆陵氏,步六孤氏,勿忸氏家中的小輩,現在也是家中的獨苗,但是他們執意要跟著尉遲墨珏來戰場,不是因為一時置氣,而是因為,他們的父兄都已經戰死沙場,他們不願意他們家去找寒門子弟來代替他們上戰場,若是死了,至少他們會有人來收屍,而寒門子弟連個墓碑都不會有。

“你們怎麼了?快些起來.”

尉遲墨珏也趕緊下了馬,想去扶起這三個人起來,他們卻執意不肯。

其中丘穆陵琿靖雙手抱拳,抵頭,拳頭齊眉,隨後道:“墨珏兄,答應我,若是我們日後戰死沙場,請務必親自將我們屍骨撿回去,至少,給家人留個念想.”

“拜託了!”

“拜託了!”

“拜託了!”

尉遲墨珏望著三個人,他們都是多麼驕傲的人,此刻卻是跌到了塵埃裡,他默然了半晌,最終只得點了點頭:“好,我答應你們,若是你們戰死,我會親自幫你們拾骨寄回家.”

這句話看似很平淡的“寄回家”,但是背後辛苦無人能知,若是尉遲也戰死了,那麼無人能收殮他們的屍骨,他們會一起被掩埋,一起腐爛,化為傷痕累累的白骨。

或許等他們家族的人接到他們陣亡訃告,來撿骨帶回去安葬,也許也分不清哪具屍骨是他了。

尉遲墨珏答應這一聲,他的身上就多了幾條命,他絕對不能死,不能死啊……尉遲嘆了口氣,瞧了一眼東邊已經出了地平線的太陽,眯了眯眼睛,今天的太陽的光,印得天邊霞光很美,很美,希望他們戰死那一天,霞光也是這麼美吧。

“先起來吧,花都尉交代給我們的事情,先做完吧.”

太陽從地平線出了來,緩緩上升,地平線旁邊的雲已經被暈染成了紅黃色的霞光,照在沙漠的邊際,竟然印得沙子也開始變色起來。

花木蘭在沙子堆成的墳堆前面坐了半晌,抹了一把臉,望了望太陽,隨後道:“先走吧.”

許多將士也都起了來,能上馬的上馬,若是沒有馬,隨即就自動列在馬隊兩邊,跟著一起走。

因為吃不飽,也沒有水,許多將士走得很慢,幸好乾草夠著,馬還是能撐下去的,但是人已經沒了糧食,許多士兵現在已經開始虛脫了。

林時七望著花木蘭的背影,她實在是看不懂花都尉這個人,剛剛還在哭,現在卻好像是個無事人一樣,她想了半晌,實在想不通,也就不想了,她嘟囔了一句:“大魏叱奴,真難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