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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橋說:“您不該恨他。”
沈玉湛說:“小鬼, 你還要鬧彆扭到什麼時候?”
蕭祈只是看著天花板,任所有人在他面前晃動身影, 還是沒有一點反應。那個普通人的世界就這樣在他面前被隔絕出去,自己不過是踏到那邊一個腳印, 就留下刻骨的傷疤。好像張牙舞爪的野貓,受了傷痛就囚困在自己的牢籠之中。
張鑫磊死了。
事到如今說起這個,竟然平淡不驚。記憶好像生生裂開了一個缺口,那黑洞一般的缺失讓蕭祈不記得自己究竟是怎樣失去他的。醒來時已經在蕭宅的別墅中,躺在溫軟的棉被裡。陳舊,卻讓人安心。蕭青沒有露面,只有虹橋恭敬的站在床前, 向他解釋一切。反反覆覆都是宛如報告的語言, 唯一闖進蕭祈心中的只有五個字。張鑫磊死了。然後就是自顧自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直到沈玉湛咬牙切齒的跑來騷擾。
女人的身體有無盡的誘惑,沈玉湛妖嬈奔放如竭盡一切展現自己的熊熊火焰。可是蕭祈卻連一點慾望都提不起來了。沈玉湛的身體有白皙到看不見毛孔的精緻面板,有稍微撩撥就能窺見桃花一般的豔麗, 也有纖細卻柔軟的良好觸感, 可是蕭祈覺得自己對她失了興趣。沈玉湛被他翻弄了半天,卻得不到進一步的發展。只好起床,一邊穿衣一邊憤憤的說:“二少爺不舉了?”
蕭祈靠在床頭看她:“剛從我哥的床上下來還意猶未盡嗎?”說完就打了個哈欠攆人。
沈玉湛的臉紅了一陣,又白了一陣。然後就逃一樣離開了房間。
討厭她身上的味道。蕭青的味道。
這事的第二天,蕭祈就離開了。按照之前的協議,事情結束後蕭祈就得遠離他“夢幻”般的普通人生活,正式進入蕭家開始工作。可蕭青並沒有安排人看住他。換句話說, 在張家事件上表現出的軟弱,已經讓蕭青或者是老爺子認定蕭祈不是可造之材。索性不理了。蕭祈暗暗的嘲笑自己,真是個廢物。
回來時是兩個人,回去時卻少了一個。
張鑫磊的行李丟在蕭祈的房間裡,還有他隨手丟下的外套。蕭祈皺了皺眉,抓起外套。整個路程,蕭祈都裹著那外套休息。無法入睡,也不想睜眼。
“你怎麼不怕?”
“生亦何哀死亦何苦。”
張鑫磊挑眉的表情還是生動的殘留在記憶中,只是不知道還會留到什麼時候。
下飛機時,覺得大廳出乎意料的寒冷,打個哆嗦又把外套裹嚴實一些。街道依然是乾淨整潔,比蕭家所在的城市更顯得冷清。但,陽光卻似乎溫暖了一些。畢竟,這個城市沒有不好的記憶。蕭祈回到學校辦了退學,但卻沒有提到關於張鑫磊的任何話題。負責的老師問他,他也只是搖頭,說回國之後沒有聯絡。或許張鑫磊還活著,某一天還會回來。
在公寓窩了三天,老爺子的人就找了上來。雖然蕭祈不認識他,但一看西服上的徽章就知道他的身份。男人畢恭畢敬的行禮,然後說:“老爺請二少爺回去。”
蕭祈窩回沙發:“命令?”
男人眼角閃著犀利的光芒:“不惜任何代價。”
蕭祈動作迅速,從靠墊下拔出□□對準眼前的人,一字一頓的說:“我不會回去。”
男人沒說話,從口袋裡掏出個光碟遞過去:“老爺說給您三天時間考慮。”說完再行禮,然後緩緩離開。蕭祈放下槍,撥出一口氣:“舉著還真累……”
光碟宛如鏡子,蕭祈看到自己的臉有些愣神。多久沒仔細的看看了?張鑫磊以前說沒見過這麼女人的男人臉,蕭祈一鬱悶就砸碎了家裡的鏡子。
這光碟是老爺子特意送來的……會有什麼?蕭祈撇了撇嘴,然後丟在一邊又睡了。
電話響了。
“蕭祈。”蕭青平穩低沉卻不失溫度的聲音表明他現在心情不錯。只是他開口,蕭祈就自動自覺的消聲。沒想到是他,又或者早就想到是他。沒有想好怎麼說,說什麼,用什麼口氣,談什麼內容。蕭祈選擇沉默,連呼吸都可有可無。蕭青似乎也有同樣的顧慮,一時間空氣隨著越洋電話的訊號吱吱作響,卻壓抑非常。
蕭青說:“沈玉湛說你不舉了。”
蕭祈啞然,沒想到第一句話居然是這個。沈玉湛那個女人也真會嚼舌根子,就不怕提前進入更年期?“我討厭老女人。”
蕭青呵呵的笑了一聲,又不說話。蕭祈覺得氣悶,索性問道:“老爺子派人送來的碟,是你示意的?”不然怎麼早不打電話晚不打,偏這個時候打過來?
蕭青還是沉默,過了一會才說:“楚然自作主張。我只是順水推舟。”
什麼時候蕭大魔頭也會做這麼“善良”的事了?順水推舟?“蕭大少真是疼他啊?”
“少胡說八道。趕緊回來。”說完就擅自切斷了電話。蕭祈一愣,吃驚得張大嘴巴,恨不得把舌頭都掉下來。蕭大魔頭那個反應……總不會是害羞了吧?
蕭祈把碟丟進機器,然後盯著螢幕發呆。開始是七色虹條,然後是十秒倒計時……楚然的愛好嗎?居然做得有模有樣的。然後就是兩個人對坐的畫面,似乎是用隱蔽的攝影機拍的,所以距離遠。但清晰,聲音也少了干擾。兩人氣氛不算凝重,但也不輕鬆。一個是張鑫磊,另一個,應該是楚然了。時間,事件之前。
蕭祈覺得有點噁心。人死了,偏偏送來一段影像,說著一個故事。情意綿綿的,讓蕭祈不住的戰慄——噁心的那種。蕭青早就讓楚然去“照看”張家,但也不會料到這個人居然直接坐到張鑫磊面前和他談話。內容是和陰謀有關,關鍵詞是蕭祈。楚然先把張家老爹所有的陰謀都告訴給張鑫磊,然後沉默著等他答案。楚然的確是值得蕭青關心的,他語氣並不嚴厲,甚至稱得上柔和。一番話下來一點疏漏都沒有,卻不容人不信。就算蕭祈現在是以局外人的身份觀看影像,也被他的話折服。如春水融冰的口氣和嗓音,天生就是讓人安心的。如果他學過催眠和蠱惑人心的戰術,怕是沒有誰能從他的詢問中逃脫。
張鑫磊最後的回答是:“我會救他。不讓他落到我爸手裡。”
楚然微笑著點頭:“我真高興你能這麼想。”
張鑫磊低頭沉思了一會,說:“沒有餘地了?”
“你不死,他就得死。青哥保不住他。”楚然談起那個字,雲淡風輕。蕭祈眯著眼,看著他的表情,又看張鑫磊。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像蕭家人一樣對待死亡,但螢幕中的兩個都不差。張鑫磊坐正身體,長嘆了一口氣,微微笑著:“他該活下去。”
楚然點點頭,然後起身說:“沒有人不怕死的。就算是我,也想繼續活下去。”
“你能保證嗎?”張鑫磊仰頭看著對面的人。
楚然闔眼,一派安然:“保證。”
張鑫磊轉頭看著窗外,不再說話。楚然好似不經意的看了看鏡頭,然後離開。
張鑫磊自言自語的說:“我愛他……”
世上的事就是如此,知道是一回事,聽到看到又是另一回事。那一刻,螢幕上的色彩都消失了,只有黑白的光影。但,永留心間。
張鑫磊愛他,同時認為他不愛自己。如果兩個人只會留下一個,他選擇了蕭祈。蕭祈死了,他會痛不欲生。而自己死了,蕭祈大概會傷心,但總有一天會忘了他。這不是張鑫磊的自卑,而是自知之明。如果兩人交換心意,那自然生死與共;因為不是,所以只能有所決絕。相見不得親,不如不想見。
畫面定格在張鑫磊的背影,不蕭索但有點寂寞。蕭祈覺得自己真是無聊得該死了,竟然有一瞬間的心動。把光碟拿出來以後,皺了皺眉,還是收好了。當時那個情況,雖然 蕭祈一個勁的說讓蕭青放了張鑫磊,但結果,早就定下來了。張鑫磊自己的選擇,蕭青也當真順水推舟了。
不過,蕭青真以為他會回去嗎?就算胸口的惡氣暫時消了,可蕭祈自己的路還是蕭祈自己走。沒有回國,而是直接逃到另一個國家。身上背的東西都不重要,只有那張光碟和一件外套。
蕭祈過起了流亡一般的日子。帳戶被凍結,身上分文沒有,餓到肚子打鼓的日子都有。蕭二少什麼時候有這麼落魄?好的時候就有個固定的工作,能租起廉價的公寓,然後安穩的過一陣子。蕭祈有張漂亮的臉,能引人好感,也帶來很多麻煩。所以他很慶幸自己是蕭家訓練出來的,起碼還能自保。不過安穩的日子也越發少了。
不知哪一天,蕭祈又逃到一個邊境小城時,遇到了冬郴。
已經不知多久沒見過他了,還是默不作聲的文弱樣子,只是被刻意勾畫過的臉和眼角有異常勾人的嫵媚和性感。他“打工”的職業是模特,這一次是來拍外景。蕭祈那陣子被關了起來,所以還不知道冬郴和李海洋掀起了多大的風波。原本的“兼職”被迫變成了“全職”的超級模特,而且和李氏集團的公子曖昧不清……這種煽動性的訊息一直是報紙的最愛。冬郴的堅韌是藏在骨子裡的,所以這些事過後,依然是月白風清的。
“好久不見。”冬郴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和蕭祈坐在一起。卸去了濃妝,臉色有些蒼白。
蕭祈嘻嘻的笑,說:“有黑眼圈了?看來是剛下飛機。”
冬郴嘆了口氣說:“還說我那……你看你瘦的,臉上都沒有二兩肉了。”
蕭祈摸了摸自己的臉,聳了聳肩。
冬郴看著他玩手指,說:“鑫磊的事我已經知道了。海洋也告訴我一些。不過蕭祈,你這樣逃下去不是辦法。養了這麼多年的面板,半年就讓你毀成這個樣子?”
蕭祈的面板原本是白皙細嫩的,敏感的面板很容易控制暗器,也更容易在賭術中發揮。可現在,它們已經在打工期間被繭子覆蓋。“我不想回蕭家,起碼現在不想。”
“算了,我知道你決定的事太難改變,真比鑫磊還倔強。”冬郴並不忌諱談起鑫磊,反倒讓蕭祈覺得奇怪。他是刻意撩撥?還是當真無情?
“冬郴,張鑫磊因為我死的,你就沒個看法?”蕭祈懶洋洋的說。
冬郴忽然笑了:“那也是他自己的選擇吧?你又對他沒那個心思,不必自責。”
轉彎抹角的,綿裡藏針。蕭祈一句話被噎在喉嚨,上不去下不來。冬郴真是個成精的,花花腸子大概比誰都多。他早就知道張鑫磊的心思,卻一點都不露。蕭祈嚥了口口水,說:“行了行了,別擠兌我了。我不就是神經粗了點?”
冬郴眨了眨眼,說:“你該回去的。鑫磊喜歡那樣的蕭祈,笑得沒心沒肺,活得恣意妄為。你這副忍氣吞聲的樣子,誠心不讓他死得安靜。”
蕭祈連忙點頭:“大人教訓的是。”
“你就貧吧。”冬郴說:“我還在這裡留三天,你要不要跟我回去?”
蕭祈想了想,說:“好。我也當參觀了。”
第二天,蕭祈跟著冬郴。看他上妝,看他換衣服,看他擺出各種姿勢,看他認真的選片然後敲定最終的定稿。從日出忙到日落,疲倦又加一層。蕭祈從背後伏在他肩膀上,嬉笑著問:“冬郴大人真是不簡單啊……難怪李大少迷你迷的跟沒心眼似的。”
冬郴正被化妝師拉著卸妝,那場讓冬郴和李海洋捲入其中的風波還是這個女人告訴他的。聽蕭祈打趣,化妝師也噗嗤一樂。
“就知道跟這添亂。”
“切切,昨晚你不是睡得挺好的嗎?”蕭祈故意說得曖昧不清,好像和冬郴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化妝的女人果然上鉤,一臉驚訝的盯著蕭祈看,然後說:“我說那,這麼漂亮的孩子……冬郴,這就是你不對了。你都有李大少了!”
冬郴睜眼,白了蕭祈一眼,又閉上了:“你聽他胡說吧。”
蕭祈撅起嘴在冬郴耳邊吹風,柔聲“撒嬌”道:“郴~我都不介意你和李大少了,你還是不要人家嗎?”
化妝師眨了眨眼:“冬郴,始亂終棄可是不好的。”
冬郴忍了半天,起身對化妝師說:“你先出去等會。”然後拿毛巾擦了擦臉。
等旁人離開,冬郴伸手抱住蕭祈。纖細的身體有以前異常的孱弱,這感覺不單單來自身體的消瘦,還來自心靈的脆弱。冬郴緊緊的抱著他,不說話。
蕭祈開始一驚,然後輕笑:“冬郴,你有海洋了,還有仙女姐姐,不能這麼貪心啊?”
冬郴還是不說話。擁抱中帶著安慰。
蕭祈身體開始顫抖,聲音亦然:“我就不貪心。我連蕭家都不要了。”他把臉埋在冬郴的肩窩,悶聲說:“我就想他活著。我一點都不貪心。”
冬郴深吸一口氣,覺得自己的面板乾燥的發痛。“你還沒有哭出來嗎?蕭祈……也對,你已經不相信他們了,因為對他們來說,張鑫磊只是個陌生人。”
蕭祈的聲音是哽咽的,但並不清晰。冬郴知道他的忍耐,也注意到他的外套,原來主人的味道已經消散殆盡。
不知過了多久,蕭祈才抬頭,別開冬郴探究的視線,哼笑了一聲說:“我老婆真厲害……臨死也抓著這個位置不放。”因為有他,這位置就不會給第二個人了……
蕭祈到底沒有等冬郴一起走。他想早點回去,找到張鑫磊的墓碑,把上面的字改了。改成“吾妻張鑫磊之墓”,一定很有趣。蕭祈在飛機上歪著嘴笑,就像偷了腥的貓。
那架飛機,卻再也沒有回去它該去的地方。
蕭祈想,如果張鑫磊在地府走的慢點,沒準自己還能看到他。有些話,真該在能說的時候說。可惜,蕭祈沒機會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