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父說完這個訊息後,飯桌上碗筷的碰撞聲變得緩慢,直至歸於沉寂。
過了一會,姐姐雙手輕輕搭在桌前,她十指交疊,目光悲傷,細微的說話聲如同一隻誤入紗帳的蚊子。
“可是爸爸……思冬才12歲。”
“過完生日就13了,已經不是小娃娃了。”
養父斜睨了姐姐一眼,隨後挪了挪身子,用打量商品似的目光在安思冬身上掃了掃,估算她的價值:
“個子長了,尻子也大了,除了平了點,已經是個女人了。”
說完後,他突然轉頭看向養母:
“她是什麼時候落紅來著?”
“去年十月……也可能是十二月吧,記不大清了。”
“噢,那就沒什麼問題了。”
養父聳了聳肩結束了談話,姐姐原本還想再說什麼的,突然被身旁一道冷冽的目光嚇得打了個寒顫,緊接著便是大腿處傳來的疼痛——坐在她左邊的養母不動聲色地將手放在她腿上擰了一把,於是她抿了抿嘴,把話咽回了肚子裡。
在這個過程中,安思冬始終默不作聲,聽到自已要被賣給一個老頭時,她沒有表現出任何過激的反應,吃飯的速度不緊不慢,夾菜的筷子也沒有顫抖,她神情淡漠一如往日,彷彿這不是發生在自已身上的命運,而是一部爛片中主人公的無聊故事。
只是在養父高談闊論的時候,她不經意間抬起頭瞥了他一眼:只一眼她就知道這個面板皴裂,顴骨高聳,長著個屠夫的肉鼻子,額頭刻著冷酷皺紋,說話時嘴角泛出唾沫星子的男人比洛倫還要該死,也正是這時候她想起了兩個月前和姐姐看過的那部電影,想起了松子扮鬼臉討好父親的畫面,繼而想起了松子父親的臉——那張臉和養父的臉重疊在一起,最終融為一體,成為了掛在不同人皮上的一副相同的面具。
於是,她心裡的怒火又陡然升起,這份憤怒並無半點洩露,全被她湖水般深邃的眼睛藏了起來。
見她表現的那樣順從,養父便不再有任何擔憂,他已經在計劃好要如何分配葛財主的聘金了——一部分用來裝膳年老失修的穀倉,那裡已經淪為了老鼠和蟑螂的天堂;一部分供洛倫去外地讀寄宿學校;一部分用來購置三頭山羊,兩頭豬和一頭耕地用的黃牛;剩餘的準備好用來花在來年的經商活動上。
就這樣,他精打細算,理所當然地用安思冬作為籌碼換取了這個家庭未來的幸福生活。
姐姐眼神不安地看向安思冬,雖然養父母一直覺得妹妹是個溫和無害,反應遲緩的軟柿子,但她卻清楚安思冬平靜面目下暗藏的是怎樣洶湧的風暴。
除了她,知曉這一點的還有此刻仍躺在床上的哥哥洛倫——他在半昏半醒的狀態下打著擺子,滿口胡話,一遍一遍做著自已被閹割的噩夢,從安思冬身上滲出來的殺意正穿過牆壁,來到床邊進入噩夢中折磨著他。
午飯結束後,養父母回到房間繼續商討美好未來的諸多事宜,安思冬和姐姐姐則收拾好碗筷來到廚房,只剩她們時,安思冬終於有機會吐露自已內心的真實想法。
“我死也不會嫁給那個老頭的。”
“思冬……”
姐姐看著她,眼裡淚光閃爍。
“我決定了,姐姐——我不做女人啦!”
“做女的讓我感覺喘不過氣——至少在這個鬼地方是這樣的,我寧願變成一條狗,哪怕——好吧,哪怕要我當一個男人也沒關係。”
安思冬一邊咬牙切齒地說著話一邊拽捏緊了手中的盤子,直到盤子出現裂痕。
聽到這句話的姐姐則是愣了愣,以為妹妹被憤怒衝昏了頭:
“思冬,你怎麼說這種不現實的話,做女人還是做男人,也不是我們能決定的啊……”
“怎麼不能?我有個法子。”
安思冬湊到姐姐耳邊,將自已在餐桌上想好的計劃告訴了她:過幾天會有一隊外來商販來村裡活動,到時候她們可以化妝成男子,混在車隊裡出去。
“上車之後你不必開口,我來應付他們的盤問,我會模仿男人的聲音。”
安思冬用精湛的口技模仿了各種男人的聲音:聲音沙啞,不怒自威的維託柯里昂(《教父》);聲調邪魅如毒蛇的阿歷克斯(《發條橙》);優雅而令人膽寒的漢尼拔(《沉默的羔羊》);以及富有磁性,平靜中透著純粹殘忍口吻的殺手安東(《老無所依》)——這些都是她從看過的眾多電影中記下來的,並且她確信使用這些聲音能令某些不懷好意的人心生畏懼,知難而退。
饒是早已見識過安思冬的口技本領,此刻的姐姐也不由得聽的呆了,然而,面對妹妹異想天開的計劃,她表現得仍是遲疑不決。
“可是思冬……我還是覺得太冒險。”
“姐姐,你相信我嗎?”
安思冬看著她,表情比以往更嚴肅認真,眼睛裡的目光比北境長廊上亙古不化的冰川還要堅定。
“你信不信得過我?”
最終,在安思冬堅定目光的注視下,姐姐似乎被她的決心所打動,點了點頭。
“……嗯。”
“好。”
安思冬展顏一笑:
“姐姐,你只要相信我就可以了,我一定,一定會帶你離開這個鬼地方的。”
兩人相約行事,到了計劃開始的那天,安思冬半夜爬起,來到姐姐睡覺的房間外。
她在屋外模仿了三聲貓頭鷹的啼叫——這是兩人約定的暗號,接著木門嘎吱開啟,安思冬跟隨夜間的冷風飄進屋內,看見姐姐坐在床沿,月光照在她臉上,映出兩行清亮的淚痕。
“思冬……”
姐姐的臉上寫滿了愧疚。
“我……對不起!”
姐姐的話令安思冬心下一沉,接著她看到黑暗中走出一個人影,養母面色鐵青,如幽靈般出現在姐姐身旁,雙手搭在姐姐的肩膀上,扼住了她的命運。
她知道計劃已經敗露,下意識後退的時候,正好與身後的養父相撞——他早已躲在門口,攔住了唯一的去路。
“小畜生,反了你了!”
儘管安思冬拼命反抗,甚至爆發出了不屬於她這個年紀的力量,但最終她仍被制服了,當她被狠狠教訓,扔進家裡最裡頭的雜物間的時候,她神色淒涼,胳膊小腿遍佈鞭痕,清澈的藍眼睛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
安思冬洩氣了。
令她失望的不是養父母,而是事情的真相,父母對付她的時候,姐姐一直癱坐在床上,一邊哭泣一邊道歉。
原來,在她們商量好計劃的那天夜裡,養母找姐姐進行了談話,她告訴姐姐按照村裡的習俗,妹妹出嫁了而姐姐還沒有嫁人是一件遭人議論的事,所以養父也已經給她物色好了合適的物件——正是跟她平日裡互有好感的同村少年。
姐姐深受感動,這是她第一次從養父母身上感受到了愛的成分,而這份遲來的愛讓她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出賣妹妹。
那個光線晦暗的雜物間裡有一道粗木柵欄,過去是用來栓養大型獵犬的,造的非常結實,柵欄外用一圈鐵鏈加固,柵欄裡面放著一個半人高的麻布袋子,裡頭塞滿了乾草,既當被子又當枕頭,安思冬就被關在這樣的環境裡,姐姐每天送來飯菜,隔著門板一邊哭泣一邊道歉,那副可憐無辜的模樣足以令石頭軟化,但安思冬的心早已在遭受背叛的那一刻變得比磚石還硬,她嘴裡咀嚼著飯菜和默然的怒火,眼睛看著天花板上的厚厚蛛網和掛在房梁下的電燈泡,那個電燈泡許久未用,表面蒙了一層細沙般的黑色顆粒,已經無法點亮了。
另一方面,聽說安思冬被關在雜物房的訊息後,洛倫立刻恢復了健康,他來到雜物間檢視,發現此時的安思冬正像他所盼望的那樣——倦縮在角落,披髮赤足,眼神無光,那副落難無助的樣子令他體會到大仇得報後酣暢淋漓的快感,同時心裡頭那團曾被熄滅的慾望之火也得以復燃,他向父親申請,將監管安思冬的任務攬到了自已身上。
十一月七日,安思冬生日的這天凌晨,養父母和姐姐早早入睡了,洛倫熄了燈,裹著被子靠在雜物間門前躺下。
不久後,屋裡頭的安思冬察覺到了腦後那股蛇一般嘶嘶作響的視線,接著看到了從門縫中透過的昏黃光源——門外的洛倫在偷窺,他的目光融化在蠟燭撲騰的火苗裡,熾熱而貪婪。
安思冬為自已的命運感到一陣噁心,但她腦中很快浮現出《南方惡魔》中被關在囚牢的凱麗.考恩色誘胖廚師的劇情,於是,她眼中的生機因仇恨而復活,她轉過身背對洛倫,纖長指尖挑逗性地從腰肢一路向下撫摸,最後勾住褲子輕輕一拉,正好褪在將現未現的隱秘地帶。
門外的洛倫難以自持,如牛的喘息聲幾乎將蠟燭吹滅,他已接近失控的邊緣——事實上他沒有忍耐多久,因為下一秒,他就聽到雜物間內傳來了足以令世界上任何男人神魂顛倒的呻吟。
洛倫再也無法控制自已,他推開門挺身而入,他也確實進入了——進入了一個亡靈的世界,洛倫的手剛要抓住安思冬的身體,她便收住了牝貓的呻吟,轉過身如出籠的惡犬般撲向了對方,洛倫沒有來得及發出一聲尖叫,脖子已經被安思冬藏在手中的鐵鏈死死纏住。
在這個狹窄的空間內被鎖住要害的一方很難反抗,何況從小幹農活長大的安思冬身體素質和力氣都比養尊處優,每日沉浸於爐管和幻想中的哥哥好了不少,她用盡全身力氣將鐵鏈箍的比蟒蛇還緊,直到看見洛倫的雙腳不再撲騰,臉上充血的紅色變為醃鹿肉般的青紫色時,安思冬才慢慢鬆開了手。
休息片刻後,她來到廚房,柴火灶灶門掩映,紅豔豔的炭火在裡頭灼燒,爐子上咕嚕冒泡的砂鍋飄出一股香味,那是前一晚準備好早上喝的紅豆黑米粥。
安思冬撇開浮在表面的粥塊,撈了一碗坐在灶臺邊,喝粥的時候她的目光落在雜物間,落在死後的洛倫身上——他的面色正在分秒可見的從紫色褪為蠟黃,眼球凸出活像金魚的眼睛,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粥,目光未動,臉上帶著剛殺死一隻雞的屠夫那樣寡然無味的淡漠神情,末了,她把粥喝完,洗好了碗放回碗櫃,接著來到另一個雜物間裡找出馬錢子鹼和檸檬碳酸鹽,將二者中和後分三次倒入砂鍋中,前兩次沒有任何猶豫,倒第三次時,她微不可察地抖了抖手,她深吸一口氣,令自已平靜下來,將毒藥均勻攪入滾燙的粥裡,看著它們融為一體。
最後,安思冬從洗漱臺前取走了一把剪刀和鏡子的碎片,回到雜物間關上門。她剛做完這一切,遠處灰亮的天邊便響起的一陣淒厲的雞鳴,接著她聽到了從養父母和姐姐房間那邊傳來的動靜。
過了一會兒,門外傳來養母的聲音。
“倫兒,你怎麼到裡面睡了?起來吃早餐了。”
安思冬背靠著門,聽到養父和姐姐已在餐桌前落座,她用洛倫的聲音回答道:
“我想再睡會,你們先吃。”
養母嗯了一聲,腳步聲逐漸遠去。
雜物間內,安思冬拿起鏡子,伴隨著剪刀的咔嚓聲,一撂一撂的頭髮落在地上,宛如火焰撲騰。
不多時,她聽到門外傳來砂鍋破碎的聲音,碗筷碰撞的聲音,以及一聲聲掙扎的悶哼。
她看著鏡中幾乎成了光頭的自已,泛青頭皮上雜亂的髮絲如未鋤淨的野草般狼藉,又如註定要重燃的星星野火閃爍著充滿生命力的紅,在冰冷眼睛和鋒利眉毛的映襯下,安思冬已經有幾分像她最厭惡,卻不得不成為的男人的樣子了。
她放下剪刀,嘴角揚起,對著鏡子裡的自已輕聲道:
“生日快樂,安思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