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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7 章 偷窺者

“我不做女人啦!”

安思冬第一次跟姐姐說這句話的時候,距離她的十二歲生日還有兩個月零七天。

那時,剛步入青春期的她已經出落成朝冬村,乃至整個敦灣區有史以來最美麗的少女,她那撩撥人心的火焰色長髮,精靈般空靈透澈的藍眼睛和令天使自慚形穢的漂亮臉蛋成為了鰥夫和長舌婦茶餘飯後的談資。

安思冬是最後一個知道這件事的人,她是在他人的目光,準確地說是在自已家人的目光中知道了自已的美貌,也知道了這份美貌帶來的詛咒。

那是九月的第二個星期天,天氣炎熱,午休過後,安思冬穿著養母舊衣裳縫改後的粗布工裝走出屋子,剛一出門額頭就被熱浪浸溼了一層汗,她握了握手裡的板鋤和簸箕,一頭扎進了菜園裡。

朝冬村四面環山,只有一條蜿蜒險峻的小路通往外界,那條路只對走出大山經商的男人開放,而朝冬村的女人則將自已畢生奉獻給村裡的男人,奉獻給膝下的兒子和群山環繞下這片貧瘠的土地。

更別提對於安思冬這樣身世“特殊”的女孩而言,下午兩點的酷熱並不能成為不幹活的理由。

在姐姐裙襬的窸窣聲和耳邊聒噪不斷的蟈蟈聲中,安思冬修剪好了茄子的側芽,將辣椒苗周圍的雜草除去,這時,她突然察覺到身後有道目光正肆無忌憚地盯著自已打量,那目光冰冷溼黏,像一條蛇纏在後頸上。

安思冬抬起了頭,她轉過身去,卻只看到姐姐在菜園的另一頭給絲瓜澆水,更遠處的哥哥則坐在屋簷下納涼。

安思冬感到胸口一陣噁心。

她感覺哥哥在看著這裡,但又無法確定,因為哥哥戴了一頂寬邊草帽,安思冬無法透過草帽投下的濃重陰影看穿對方的眼睛和臉上的表情。

那天夜裡,安思冬從噩夢中驚醒。

醒來後她沒有驚懼,而是充滿了疑惑——夢的內容在夢醒的剎那間消失了,她怎麼也回憶不起來,彷彿夢中的自已已被殺死,醒來後的她只不過是一個沒來得及載入記憶的複製體。

她面朝牆壁卻沒有睡著,而是大睜著眼睛看月光透過窗戶在牆上投下一層朦朧的鉛灰,觀察石灰牆上的裂縫和房樑上默默結網的蜘蛛,一點一點回想夢的內容,但她直到黎明也沒有拼湊出夢中的半點回憶,唯一的發現是起床的時候,看到紙糊的窗戶上破了個指甲大小的洞。

安思冬心下一驚——有人偷窺自已?

“別想太多了,估計是鑽木蜂弄的。”

像往常那樣,姐姐一邊微笑著安慰她,一邊補好了破洞,順便在紙窗戶上刷了一層祛蟲用的乳油,往房間裡噴灑了花露水。

做完這一切後,姐姐拍了拍安思冬的肩膀。

“好了,等會忙完活,我們去看電影。”

安思冬點了點頭,她生來寡言少語,父母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懷疑她是個自閉兒,智力低下且缺乏語言能力,因為她平日裡一副落落寡合的模樣,幾乎不與人交流。

只有姐姐知道,私下裡的她多麼聰敏且擁有天才的口技,能夠模仿萬事萬物的聲音,也只有姐姐是安思冬在這個家中唯一親近的人,不僅是因為姐姐溫柔耐心的性格,能令向日葵蓬勃盛開的微笑,還因為她和安思冬捆綁在一起的相同命運——她們都是從別人家抱養過來的“餘女”。

和許多落後地區一樣,朝冬村自古以來便有重男輕女的思想。

這裡的人家家戶戶拼了命的生孩子——如果是帶把兒的,家裡人就會喜笑顏開,感謝神明,闊氣些的會大擺宴席放鞭炮慶祝;如果是不帶把兒的,則長嘆一聲秘不發喪,產婦的面色也會更加蒼白:這意味著她沒有產後休養的時間,來年還得抓緊時間繼續生。

往往也會有運氣不好的時候,有的人家接連生了六七胎,不見男孩,全是女娃。

於是不僅那戶人家,周圍所有人都會明裡暗裡地說——壞了,一定是討來的這個婆娘八字背,沒有生兒子的福氣。但本著對女性的“尊重”,輕易休妻是不被允許的,於是想出了一個更為人道的辦法——將多生的幾胎女兒散給別的人家養,就像農村裡的土狗多生幾胎幼崽也會拿去送人那樣。

這樣的女娃也被稱為“餘女”,餘女的市場不可與狗相比,畢竟狗只需殘羹剩飯便可養活,長大後還可狩獵看家,比養大一個女娃省事多了,安思冬記得自已和姐姐小時候犯錯後的樣子——養母在一旁默不作聲,養父則翹著二郎腿,嘴裡叼著菸斗,指關節有規律地敲打桌面,眯縫的眼睛裡是看牲畜一樣的眼神,不輕不重地嘆口氣,訓斥一聲:

“養你們真不划算,還不如養條狗呢。”

每到這時,心腸軟弱的姐姐便會抿著嘴唇,待養父母離開後再哭泣,安思冬只能模仿動物的叫聲來安慰她,安思冬起初也會憤怒的想要哭泣,但她生來心性強大,註定要經歷諸多磨鍊。

久而久之,養父說的這些話對她而言成了鞋子裡的沙礫,硌腳,但不足以傷到她。

噩夢過後的那天晚上,姐姐拿了一個新的碟片和安思冬一起看——安思冬看電影的習慣就是從姐姐這兒學來的,那部電影叫《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兩人看完後就去睡了,途中姐姐為主人公的命運流了好幾次淚,而安思冬卻看的雲裡霧裡。

她發現自已想不起主角松子這一生髮生的事,劇中畫面色彩強烈,光影夢幻迷離,一如血色的晚霞,熄滅過後便只給她腦海中留下凌亂閃爍的點點碎片,其中唯一記得的是松子緊張時下意識扮演鬼臉想取悅別人卻適得其反的樣子,那張臉給她留下深刻的印象,令她心裡升起一種沉寂已久的憤怒。

安思冬面朝牆壁,努力回憶電影的劇情,她不知想了多久,直到眼皮疲倦地打起了架,正要闔眼睡去時,有什麼東西在她腦海中閃了一下,她隨即睜開眼睛。

——想起來了。

——昨晚的噩夢,想起來了。

就在剛剛,某種熟悉而隱秘的驚懼感突然間爬上了安思冬的身體,順著後背一路遊離躥上了後頸,最終懸在腦後。

安思冬記得這種感覺——那是菜園中察覺到自已正被人盯著看的感覺,也是噩夢中的感覺。

於是,夢中的記憶撲面而來,清晰可見——昨晚她夢到的正是自已的房間,夢到在這寂靜深沉的黑暗中,哥哥坐在床邊睜大眼睛,如一個沉默的幽靈般盯著自已的後背。

與此同時,安思冬感受到了一股目光——現在,有人就在自已身,偷窺著她。

月光黯淡,晦暗中她嗅到了房間裡花露水的氣味,聽到了自已平穩如常的心跳,以往從未察覺到的遠方風吹樹梢的悽聲和田中的蛙鳴,她從容不迫地鎖定了身後那道滲人的目光,隨後猛地起身,回頭——

“啪。”

窗戶處傳來一聲輕微的響動,剎那的聲音平靜後,安思冬看到補好的紙窗戶再度被破開,空缺的洞口中閃過一道驚慌失措的目光。

安思冬雙眼微眯,她已經確認無疑。

——那貪婪而膽怯,猥瑣而慌亂的目光,正是來自於哥哥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