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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1 章 無聲的晚宴

夜晚。

暮色已深,廢棄的體育館內依舊熱鬧非凡,喝的醉醺醺的怪物們們歌聲不歇,舞步不停,燒烤攤和油鍋裡的肉串,冰桶裡的美酒和甜瓜不斷被送上宴會,在這樣節日慶典般的狂歡氣氛中,凡恩和怪物們圍坐在篝火前,一起談天說地,吃肉喝酒。

“——嗝!發生甚麼事了?凡恩朋友,你他孃的這,這就好啦?!”

酩酊大醉的羅布卡此時像是換了個膽,說話的聲音都比平時豪氣了不少,它瞪大雙目,伸出蹼手在凡恩胸膛摸索著,一邊嚷著“讓我看看”一邊嘖嘖稱奇:

“我哩個乖乖!這身板!這恢復力!哥們你牛逼啊!”

羅布卡驚詫的話語中帶著些許羨慕的意味,畢竟腐天使一族在“死腐託生”能力的加持下,自愈能力已經可以說是非常強大,即便到瀕臨死亡的程度也只要不到一週的時間便可恢復如初,而凡恩作為一名人類竟然只用了幾天,確切地說應該是剛才醒來後短暫的時間內就完全康復了。

“媽呀,人類果然是這個星球上最神奇的存在。”

羅布卡感慨一聲,它舉起手中酒杯,杯中酒液在火光映襯下呈現出明亮的暖金色,也襯出它咧嘴痴笑的面孔。

“而酒,則是人類最偉大的發明。”

“哥,你以前可不是這麼說的。”

薇薇安白淨的臉上染上了一抹酡紅,它依偎在同樣醉醺醺的麥克懷中,帶著幾分戲謔道:

“還記得不?當初為了加入那什麼‘灰鱗黨’,你天天拉著我們給你投票呢,後來是不是因為沒透過測試被淘汰了?”

“誒!說到這個我印象可就深了,灰鱗黨在我們那邊弄了個訓練營,其中就有模擬槍聲測試。”

“啊對對對!當時只聽槍聲剛響,就見羅布卡臉色一白,身子一顫,直接尿在了褲襠裡!”

“哈哈哈哈哈哈哈!”

羅布卡過往的窘事引得怪物們鬨堂大笑,宴會上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哎哎哎——”

羅布卡羞的面紅耳赤,連忙打住同伴們的鬨笑: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信不信這會你就算拿槍頂我腦袋上,哥們眼睛都不帶一下眨的!況且我早就改邪歸正,一心向善了。”

說到這,羅布卡啐了口唾沫:

“天殺的灰鱗黨,老子幸好沒去,你們知道嗎?那地方簡直是——用人類的話來說,簡直就是他媽的邪教組織!”

講到激動處,羅布卡一把抱起正美滋滋啃著烤魚烤著火的貓咪:

“那幫傢伙把老子關進什麼科普屋裡,每天都在你耳邊巴拉巴拉灌輸諸如‘人類是這個星球上的病毒,敗類’啦,‘屠殺人類是正義行為’之類的話,它們給我看了130——不,至少150多個影片!裡面有穿高跟鞋的女人,一臉嬉笑的小孩,也有戴金邊眼鏡,看上去斯斯文文的男人,你知道他們都在做什麼嗎?——他們把貓像踩氣球似的踩在腳下,把貓活活淹死,或者切成一塊一塊的,太殘忍了!”

“我也看過,我看的是虐狗的,當然也有更可怕的——是的,那些影片裡的人類確實很恐怖,很壞。”

百足犬麥克將酒一飲而盡:

“但是,我得提醒你,羅布卡,你看的那些影片都是灰鱗黨們特意篩選出來的,為的就是讓人類在我們心中形成統一的負面印象,但事實上這只是人類當中的極少部分。”

“然而——”

麥克張了張嘴巴卻沒有繼續說下去,它的臉上浮現出痛苦的表情,就好像喉嚨裡卡了一塊骨頭。

過了很久,它突然說到:

“我們對人類做的事,那才是真正的……真正的……恐怖!”

一口醉氣伴隨著悠長的嘆息從它口中吐出,顯然已進入醉酒狀態的麥克低頭看向手中空蕩蕩的酒杯,喃喃自語:

“說到底,我們才是這個星球的侵略者,我們……我們是禍害。”

“麥克……”

薇薇安心疼地看向丈夫,它看到丈夫凝固的目光裡有金色的火焰在跳動,也有溼潤的水霧在匯聚,它聽到丈夫的聲音變得哽咽起來。

“我……我……!”

麥克蜷縮在薇薇安懷中,像個孩子似的抽泣著,薇薇安則一遍遍輕聲呼喚著丈夫的名字,撫摸它顫抖的後背,它知道麥克又一次想起了初到藍星時碰見的第一個人類——一個看上去只有7,8歲的女孩。

麥克記得女孩有一頭棕色的捲髮,粉撲撲的小臉和稚嫩的鼻尖。

女孩穿著粉色棉布裙,黑色圓頭皮鞋的鞋面上綴有珍珠和小花,麥克記得女孩繫著一條米黃色的圍巾,圍巾在脖子上繞了好幾圈,垂落在腰間。

麥克還記得女孩的眼睛,明亮如雛菊,記得女孩看到自已時突然放大的瞳孔,幼獸般的哭泣和絕望的慘叫。

當麥克從發狂的狀態中清醒過來時,女孩已經消失了,化成了它嘴裡,胃裡熱氣騰騰的令它作嘔的血的味道。

在灑落一地的血塊和碎肉中,麥克撿走了那條血紅色的圍巾,時至今日,那條圍巾仍留在它身邊,時刻提醒它不要忘記犯下的罪孽。

“……我……嗚嗚……我真該死啊我!”

麥克泣不成聲,怪物們沉默不語。

百足犬麥克的悲傷勾起了它們痛苦的回憶,因為在場的許多怪物都至少揹負著一條人命——儘管那並非它們刻意所為,而是狂氣的詛咒所致。

但血腥的殺人回憶,卻是不容否定的事實。

……

……

……

凡恩不知道昨晚的宴會是怎麼結束的,他依稀記得那種令人難堪的沉默持續許久後,不知是誰帶著哭腔說了句:

“……我想回家。”

隨後他便聽到一陣陣稀稀拉拉的聲音,凡恩也跟著怪物們走出了體育館,他穿過街道,左轉再右轉,回到車上,點火。

在發動機的轟鳴聲中,凡恩睡著了,他做了一個夢——夢裡他回到了體育館的廢墟中,回到了幾天前與巨大怪物對峙的那個時刻,跟那時候一樣,他看見怪物殘餘的肉瘤上再次浮現出薇薇安悲傷的臉,渾身是傷的麥克再次從灰幕魔方中跑了出來,苦苦哀求。

凡恩握了握刀柄,然後鬆開。

這一次,他依舊沒有選擇出手。

可就在這個時候,他聽到了一陣陣令人汗毛直立的陰森獰笑。

那笑聲是從麥克的喉嚨裡發出的。

在夢裡,這頭奄奄一息的百足犬突然間變得雙目赤紅,它發狂地撲向肉瘤,在凡恩驚訝的目光中,他眼中的肉瘤已不再是肉瘤,而是變成了一個小女孩的模樣。

“……該死!”

凡恩衝了過去,刀刃斬下,慘叫響起。

飛濺的血花在空中凝固的同時,凡恩眼前閃過一幀幀畫面。

他看見群星寂靜,篝火搖曳,纏滿繃帶的麥克伏在薇薇安腿上哭泣,看上去像一條落水的狗。

他看見綵帶飄落,氣球升起,一身雪白婚紗的薇薇安依偎在麥克懷中,伸出戴著蕾絲手套的手。

畫面天旋地轉,視線化作一片蒼白,緊接著從視線邊緣滲出鮮紅的血液,血液將蒼白浸染,擠壓,最後勾勒成薇薇安哭泣的臉。

凡恩回過神來,看見薇薇安正扯著自已的大腿,聲嘶力竭地哭泣,咒罵:

“……麥克!你殺了麥克!你殺了麥克!把麥克還給我!混蛋!混賬!”

他看見自已腳下的一片血泊,以及血泊中被他斬成兩段的麥克的屍體。

其中一段身體是一頭可怖的怪物,長著滿是褶皺的狗頭,黯淡的鱗甲下是蜷縮的顎足。

另一段,卻變成了小女孩的上半身,人偶般的眼睛大睜著,帶著悲傷的目光望向自已,嘴角湧出帶血的泡沫,喉嚨中發出的卻是麥克的聲音:

“你殺了我……凡恩……朋友………”

麥克。

我殺了麥克。

女孩。

我殺了女孩。

麥克,女孩。

麥克,女孩。

麥克,女孩——

“不……不是的!”

凡恩呼吸急促,彷彿胸口壓著巨石。

“不!!!”

——

“呼——”

凡恩猛地驚醒,正午灼熱的陽光透過擋風玻璃,刺得他眼睛生疼,片刻的恍惚過後,他聽見了敲車門的聲音。

車窗外站著麥克和薇薇安,它們看上去仍未從昨夜的宿醉中緩過來,神情顯得有些憔悴,但看到凡恩搖下車窗時,麥克和薇薇安都強打起精神,睜大雙目露出笑容。

“凡恩先生。”

薇薇安對凡恩說到:“我從哥哥那兒聽說了你要遠行的事,這是一點兒心意,請一定要收下。”

它遞過來一個包裹,包裹被一層一層的白布包著,凡恩託在手裡只覺分量沉甸,不知道里面放著什麼。

“那個,凡恩……”

麥克撓了撓腦袋,支吾著說到:

“昨晚我不小心喝大了,後面說的都是些胡話,你千萬別放在心上……”

“……”

見麥克這副表情,凡恩明白昨晚的記憶不僅沒有隨著酒精的揮發而消逝,反而變成了麥克和薇薇安卡在心頭的那根刺。

“什麼胡話?我不記得了。”

思忖過後,他笑著搖了搖頭。

“我也醉了,現在頭還疼著呢。”

凡恩的回答令兩頭怪物緊繃的身形鬆了鬆,顯而易見地緩了口氣。

“好,好的。”

躊躇了一會後,麥克將顎足輕輕搭上凡恩的肩膀又縮回,小心囑咐道:

“那就……一路順風,凡恩。”

“你們也是啊,那我出發了。”

“好的。”

薇薇安連忙拉著麥克讓開,雖然它們離馬路的虛線還隔著一段距離。

發動機的轟鳴聲響了好一會兒,但車子並沒有開動,凡恩目光落在後視鏡上,看向馬路上神色茫然,躊躇不安的麥克和薇薇安。

他感到胸口很悶,便開啟車窗,探出頭去。

“麥克,薇薇安。”

凡恩突然的一句話令兩頭怪物顫了顫。

“怎麼了,凡恩?”

車門開啟,凡恩從車上下來,將婚禮合照遞了過去。

“上次的照片,我還沒來得及給你們。”

“啊——好,好的,謝謝你。”

麥克接過照片,它的目光落在照片上微笑的凡恩,妻子和自已上,頓時有些恍惚。

“我這次要去的地方很遠,短時間內應該是不會回來了。”

“……是啊。”

“下次再見,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

“是啊。”

沉悶的對話後,空氣沉默了一會,直到馬路上刮來一陣塵捲風,裹挾著灰塵和幾片殘破的花瓣。

凡恩深吸了一口氣,隨後露出笑容。

“留個紀念吧。”

他伸出手在麥克身上拍了拍,接著從內襯口袋裡拿出一個拍立得。

“來合照吧,我覺得沒有比這更好的紀念方式了。”

“凡……凡恩……”

麥克愣住了,凡恩的話語如記憶的鐘聲敲打在它的腦海,它眼眶溼潤,在模糊的視線中回到了舉辦婚禮時那個雪白如鴿子的教堂,回到了自已身穿白色禮服,顎下掛著玫瑰,邀請凡恩參與大合照時那個明媚的下午。

凡恩將拍立得固定在支架上,將自拍模式和拍照延遲設定好後,他拉著麥克和薇薇安站在鏡頭前,兩隻手一左一右搭在它們肩上。

他舒了口氣,感到壓在心口的巨石重量輕了許多,而麥克和薇薇安的眼睛裡也重現光彩,它們看向鏡頭,精神振奮。

“預備——”

此時此刻,一個人類和兩頭怪物,都暫時放下了內心的隔閡,面對鏡頭露出發自內心的微笑。

“3,2,1。”

咔嚓。